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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有车店(小镇风情3)行吟者

发表于-2007年01月03日 上午11:33评论-4条

散文体小说《童年纪事》第二部《小镇风情》3

车店

比我年龄稍长些,早年生活在东北的人,想必对上个世纪初的大车店还留有印象。是的,那是一个多么富有地域和时代特征的处所啊!假如你搭坐一辆胶皮轱辘大车,在白雪皑皑的大平原上赶路。向晚时分,透过暮霭,透过稀疏的林木,远远望到那高高的压着厚厚积雪的柴草垛,和那透出小小红光的在风中摇摆的灯笼,你会何等兴奋啊!这时候车老板儿会摔起响鞭高声吆喝,甚至跳下辕来,小跑着活动下肢,牛皮兀拉踏着积雪发出欢快的咯吱咯吱的声音;马儿嗅到散发在空气中的烟火气味,也会昂头挺胸,喷着响鼻奋起四蹄;车上冻得麻木卷缩着身子的旅客,此刻也会在颠簸中躁动起来,大声拉话……大车店,风雨旅途的驿站,旅行者热乎乎的窝儿。

坨镇的“大有店”就是这样的大车店。它是我谢二伯家开的,在骡马市的西北口,大门朝东,与我大爷家的铁匠铺斜对门。二伯在街面上还有一个成衣铺,和徐伯的剃头房连用三间铺面,他还策划着在奉天开一个店,做汽车帆布蓬沙发垫水箱套,因此他无暇顾及这边的事,大车店——谢家的祖业便全由二大娘来料理了。

大有店的布局和常见车店相仿,也是一排八间正房,青瓦,磨砖到顶,但也年久了,砖面子有些脱落,山墙根石基的缝隙也在残雪中长出藓苔。房子前后两面窗,下扇镶着玻璃,上扇花格子上糊着高丽纸。房檐下吊着红辣椒辣和关东烟叶。正房西三间自己住着,东五间做了店,中间隔开,各有一灶。前院三间西下屋,一个碾子一架扇车,囤子里放粮食和牲口料,墙上挂着修理车辆的工具。院子里有个洋井(汲筒井),冬天抽子放在屋里,用时现拿热水引,南墙边上有一个草垛和一个柴垛。在后院南半靠着东西墙是两排牲口棚,柱子磨得精光,牲口啃过的马槽梆子片片断断钉了些洋铁皮。北面是一个菜园子,中间隔一条树枝编的篱笆。记得,夏天我和嘎子给客人遛牲口回来,常钻到园子里去摘两条黄瓜自我酬劳。

我五岁那年大娘雇了两个伙计:孙二,三十来岁是个车把式,人老实,性子慢悠悠,爱唱小曲;艾五,十六七岁,挑皮张狂,人称鬼五。孙二是老孙头的堂侄,老孙头还是艾五的娘舅,老孙头就一个人,早年给财主肖家打更喂牲口,晚年给肖家看果园。正所谓“故土三五载没有不亲人”。

来往大车爱到大有店投宿,除了这祖传老店待人诚实之外与孙二牲口喂得好也有关系。孙二干活殷勤细心,草铡得碎,料拌得足,拌得匀,还加一点盐。早年叔就指点他说,喂牲口草料要少添勤添,马鼻子拱来拱去就不爱吃了。夜里只少要添三四次,俗话说“马不吃夜草不肥”。

我常去大有店找富子和嘎子玩。富子是二大娘的儿子,比我小一点,嘎子是在警察所做杂役的肖五的儿子,比我大三岁,他常来这儿给过往的旅客跑腿遛牲口,人家有时给他两个铜板,有时啥也不给,夸他两句,但我们还是爱到那里去,围着车老板转,骑牲口,听他们坐在火炉边讲旅途新闻和山南海北的故事。

腊月的一天下午,我们三人在大车店的院子里打尜,这时候一群毛驴涌进来了。

“老秦来了!”正在铡草的艾五停下了,续草的孙二也立了起来。

“小子们散开!”厚实响亮声音。一个粗粗壮壮的汉子跳下了马,他戴个狗皮帽,一脸连毛胡子。

“老秦,——孙二迎上去——单间还给你留着呐”他接过了马。

“这次咋没驮个相好的来?”艾五笑嘻嘻迎上去。

“在怀里呐……”汉子说着从皮袍里掏出个狗崽仔儿扔给嘎子“喂点米汤,路上捡的,差点冻死。”他又转向艾五,“看你头上的草,没事别老跟丫头钻草垛,你那灯芯还没油呢,就点火?”说着在艾五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哈哈大笑。老实的孙二也乐了,艾五摸摸头,嬉笑说,铡草了。

“对了,你要练得像铡刀钉那么硬,才能上阵,你没听说那四大硬吗:门洞子风,老山东,光棍的根儿,铡刀钉。”

这时院子里围上来的旅客也哄笑起来,有认识的人也凑过去寒暄,问赶来了多少驴,路上可辛苦……

富子从嘎子怀里抢过狗崽儿,我们往屋里跑,嘎子一路喊,门洞子风,老山东……

“住嘴!”二大娘掀开棉帘,端着汤,走出来了。

马夫

这时艾五赶驴孙二牵马到后院去了,老秦见大娘出来便过来问店里可平安?生意可红火?大娘感叹说,前些日子警察还过来抓兵,闹得人心惶惶,不过客人还有,奔生活总得做生意。她又问驴贩,最近可回河西老家探望老母?

“咳,她有吃有喝,能摸着过日子就行了。”老秦爽朗地笑着。

“你那媳妇心眼好,你长年不在家,她一个人侍候双目失明的妈也不易,听说孩子也跑了?”

“让他自个儿去混吧。”

大人在寒暄,我们三个孩子便跑进屋给狗崽儿喂米汤去了。我们饶有兴趣地观赏小狗进食,看它战战抖抖地舔米汤,身子歪歪扭扭的,站不稳,嘎子可怜说,冻坏了,他叫我拿块猪骨头来,我便跑回家去。可等我带一小段骨头回来,小狗已在富子怀里睡着了,他坐在小板凳上一动不动……嘎子走了,富子让我摸小狗,它的毛滑滑的,肚皮温温的,一起一伏,我要抱,富子扭了过去,这时里屋传来一个女的哭声,大娘推门让我去叫孙二。我在后院马棚找到二伯,二伯进屋坐对面炕上闷头抽烟,大娘出去了。女人依然坐着扭头抽泣,我觉得没趣便也走了。后来大娘和妈妈闲聊的时候讲了那天的事。

那妇人是艾五的姑表姐,钱家满姑,当年有三十来岁,因为是小满那天生的。家人图个吉祥便顺口叫她小满子,小满也就是小康,对穷人的孩子来说那已是厚望了。满姑早年和孙二相好,一个给肖家拔草一个给肖家赶车,两人又沾点亲,兄妹相称,来往甚密。

夏天拔草收工,姐妹们抖着头巾上的尘土,嬉嬉闹闹走上夕照的归途,这时候满姑借口脚痛,搭坐孙二的车上,待那些吱吱喳喳的伙伴从视野中消逝,她便柔柔地靠在孙二的背上,喁喁细语。秋天的晚上,在肖家场院,月亮地里,长工们一面收拾扬晒的粮食,一面唱小曲,秀美的满姑手里张着麻袋,口里衔着麻绳,痴迷地望着肌肉结实的孙二,那孙二的情歌便也唱得越发婉转越发悠扬了。小满和孙二的爱情在一天天成熟,而灾难也在悄悄逼近。钱家不甘心这个吉日所生的闺女落到贫寒的孙家,毁了那“小满”的前程。何况因母病在床欠了本家财主钱至仁的高利贷,于是在几番哀叹之后,便决定将女儿许配给三台子林家,一个虽不算富户,却还殷实的中农。小满日夜流泪,却无奈父母贫病交加……终于彩礼送过了,吉日定下了,在一个艳阳春日,喜车子吱吱呀呀载着泣不成声的新娘走上边墙的路……古堡下一个青年拄着镐把呆呆望着,小喇叭嘀嘀嗒嗒……

孙二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对于满姑一家的决定,他没有痛不欲生,也没有横加干涉。相反他从家里要出仅有一点钱——那是妈给他娶媳妇的,打了一付镯子,送给了满姑,毕竟叫一回哥哥。

小满的男人林福,老实有点窝馕,祖上留下了个粉房和坨村南岗的两亩果园。正是这果园被本家的三叔看中了,那林三是个双料汉奸,借教会的名义开了个烟馆,暗中还勾结日本官小原,仗势欺人。他先唆使三台子警察放风说要征林福的兵,等到林福提着点心来孝敬这位年龄相仿的三叔,向他求助的时候,林三便慢慢道出了那早已盘算好了的妙计:他让林福装病,到他的烟馆吸鸦片便是证明。国兵是不要一个抽大烟的人的。林福依计而行,一来二去上了瘾,一年的功夫,那粉房和二亩果园便先后落到了林三的名下。一个壮实的粉房老板成了一个弯腰驼背的鸦片鬼。而“小康”——满姑的梦,也随着福寿膏子的袅袅轻烟化为虚幻……又过了一年在贫病之中这个漏粉匠的巧手便在瞠目张口一阵无声的痉挛中垂了下去。死前他让满姑用家里仅有的半斗高粱换了一个烟灯,他将它狠命掷了一下,不知是他的手臂无力还是烟具恋旧,那灯竟然没有摔碎。它在地上跳了几下,发出格楞格楞的声音,仿佛是一串嘲笑——晚了,晚了!倒是把五岁的娃儿吓得抱紧了娘的腿。

这就说到了这次的造访。又过了半年,不能总在娘家呆着,她的弟弟钱小虎一气之下便去林三家把那姐夫抵押的驴偷了回来,想帮姐姐磨豆腐度日,驴藏了起来,连家人也不知,但死不认账的小虎却被三台子警察捉了去。

满姑断断续续地讲了事情的经过,来求旧日的情人,花便宜价钱从老秦那买头驴,把小虎赎回来。

长工

掌灯时候嘎子会我到大有店去听评书“秦琼打擂”。我们掀开棉帘一进门一股热气混着关东烟味扑面而来。屋里吊着保险灯,很多人,有的吃酒,有的喝茶。炉边一个汉子光着脊背捉虱子,火上的茶壶咝咝响。靠近里屋门的炕边摆着一张小桌,说书的是个半大老头,身板硬朗,穿一件灰布大褂,虽已半旧,但还平展,秃脑袋,眼睛有神儿,声音带点嘶哑,顿挫有力。他是家乡的熟人,人称铁嘴丁螺(音)儿,这“螺”或“锣”,我吃不准,也许是“箩”。他早年并不说书,他是锔锅匠丁老汉的堂弟,丁茂丁盛的叔。他也爱走村串屯,修理铜铁纱箩,木盆竹器,和其它一些匠人使用的铁木结构的工具。他的行当就是修理箩筐,所以有个箩字,都不是本名。叫“丁螺儿”,可能是因为他作竹木活儿用的是“弓钻”;而唤他“丁锣”许是他四方奔走招揽生意,担子上响着一面小铜锣的缘故。匠人们不计较那绰号,多半是因为它起着商标或专利的作用。乡下活少他便往城里转。因他见多识广,言谈幽默,乡人爱听他的故事。久之,他自己悟到了,说书也可以养家糊口。于是找了几个本子,竟无师自通地摔起评词来。他讲评书有别于传统艺人,常常揉进自己的掌故,惹得酒饭茶肆市井人的喜爱。这天我到时,丁爷爷正扬臂,施威:

……且说王伯党催马到了二贤庄,见了秦琼、单通,把谢魁被擒之事说了一遍。秦琼心如刀绞,吩咐家人备马……

我偎到了一个角落,见一个车老把窝在炕里打酣,脚上的兀拉都没脱。在他身旁集上吹糖人的老头正对我挤眼晃头。随着叫道,小子给我倒点水来,我要动,嘎子去了。

孙二和艾五走过来推门进了里屋。这时一个壮汉走了出来,南炕上有人叫:“李大刀,过来摸一把。”那汉子回答:“免了,我要早歇了,明天要赶到县城摆摊子。”旁边一个人问:谁?“耍大刀的”吹糖人的老头答。我们又听了一段秦琼救谢魁,打得张文抱鞍吐血逃往庐州……嘎子扯我进了里屋。

孙二正向老秦讨话,赊头驴从店账里扣除,接着又无奈地说起了满姑家事。老秦拍着他肩笑说:

“好说,好说,你我兄弟有何不可!” 

“秦大哥,我看不如这样——艾五笑嘻嘻,妙计在胸的样子——你出两

头驴,一头驴换人,一头驴换驴。”

“此话怎讲?”

“先说换人,我看钱虎那小子不是种田的料,还不如跟你去,他能偷驴,你用得着……”

说到这,老秦非但不恼,反而大笑起来:

“照你小子这么说,我是个盗马贼啦。”

“他能偷不就能防吗!小子有点虎,可机灵,又能吃苦,你用得着。”

“那驴换驴呢?”老秦来了兴趣,像逗小孩一样。

“我有一条,跟你换呀……”

“瞎说——孙二笑了,——你哪来的驴?”

“他有!”嘎子插嘴。

“说,——老秦把他吃的狗肉扔给嘎子一块——是不是偷我的?”

嘎子讲了他听到的。前几天他去西院二伯家场院苞米垛去找瞎苞米——收玉米的时候,人们不掰那些籽粒太少的瞎穗,任它留在秸秆上,冬天孩子们便去搜索,找来烧吃。当时他看到了艾五和在肖家做工的胖妞钻草垛。淘气小子便悄悄走过去,听胖妞说,你驴在我家,得从店里偷点料来;艾五说,晚上你把驴拉到店的马槽来,它吃店的草,我啃你的嘴儿,多好……

“后来你又听到啥了?”老秦挤眼笑。

“胖妞大喘气,那草乱动,听不清……”话没完,挨了艾五一个腚跟脚。老秦大笑,孙二也乐着问:

“那驴是谁的?”

“满姑的,小虎从林三那偷回来,交给我,我放到了胖妞家,你真是个呆子!”艾五说。

“那你们把驴交出去不就行了吗?”老秦故意逗着说。

“不行,不行,这就等于招供了,把小虎给卖了。”

“那就按你的法儿办,不怪人家叫你鬼五。”老秦重重拍了他一掌,一仰脖儿灌了一盅,夹起一块狗肉,孙二、小五你们也来,他用筷子点着桌面。复又指我,你就是肉铺小子?我点头,他便说,去问你铁匠大爷,明天下晌有空吗,我去给马挂掌,我点头。随后,又诡秘地问艾五:

“茶馆那娘们儿可有相好的?”

“老家来了个人,说是表弟,小曲唱得好,俩人热乎着呐……怎么,你要起歹心?”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问问而已。”莽汉支捂着,脸有点红了,也许是酒的缘故。

我和嘎子出去的时候见丁盛给他说书的叔送皮褂子,他在我脸上拧了一把,手冷得很,说外面下雪了,还说明天给我一个小罐……

不久,那说书人与一伙城北来的唱皮影的搭伙走了。

驴贩

我大爷宋长江是我爷的哥,有名的铁匠,铁匠铺就在大有店的斜对门,门朝西,大爷的儿子承武叔前几年跟几个夜里来给马挂掌的抗日游击队跑了,下落不明。大爷很忧愁。他老女儿英子姑特别喜欢我,常让我传信儿给财主肖家六叔,教她看唱本认字儿,这故事留到后面去讲。那天吃过晌饭,(冬天只我和叔吃晌,爷奶和妈姑都不吃)便领老秦牵马去大爷那挂掌,大爷和他徒儿钱得福给马挂完掌,秦伯伯便让得福扶着我骑马去遛遛,他和大爷进了里屋。好一阵子我冻得哆嗦才回来,他们还在谈。英子姑把我抱到铁匠炉边给我搓手脚,一面呻斥得福没头脑。得福不言语闷头拉风箱。

老秦从铁匠铺出来便到煎饼铺来看牛二,他们是亲戚。

牛家的煎饼铺开在鱼市的西边,一间房,门朝东。在爷爷肉店的后排街面,走几步就是。有时候家里饭不及时,爷爷便让我买两张煎饼,裹棵大葱抹点酱吃。牛老二,四十来岁,性格平和,人缘儿好,村里和街面的人有事无事爱到他铺里的条凳上坐坐,讲他们的苦乐喜忧。老二的话不多,回答大半是“嗯,唉。”但他却能让人消解烦恼,排遣郁闷,啥道理?现在想来,那多半要归功于他的背影和劳作。

老二一年四季戴一顶无耳扇的毡帽,系一条半旧的灰布围裙,套一幅灰套袖,简单的机械动作:左手舀一勺稗面糊,轻轻磕在鏊上,右手的小木耙缓缓一轮,便摊成圆圆薄薄一张煎饼,放下小耙,两手提起刚刚煎好的前一张饼盖在上面。稍许,巴哒两口衔在嘴上的烟袋,掀去上面的饼,右手拾起抢刀在饼的周遭贴着鏊,轻轻划个半圆,——所谓“抢刀”,那是缠着厚厚的乌黑油布的磨得有点锋刃的白铁片,放下这抢刀,再慢慢启起烙熟的饼。然后用一个由碎布卷成的沾满油污的擦子,把鏊擦光。本来摊煎饼是不用油的,但那油黑的擦子——用布卷成的拳头大的柱体,带着薄饼的香味,分明的留在我的印象中。那油是从哪里来的?或许初始时要沾一点油?也或许是热鏊煎出的米油渗入布里?……这便是一张饼的生产周期。

在这一循环之间,坐在后面长凳上的人望着牛老二。望着他那周而复始的腿的晃动,肩的偏转,手臂的缓缓地摆动;体验这朴实劳作的节奏和韵律;听着稀糊儿摊到热鏊上的咝咝的声音;嗅着散发在蒸汽中的米香。还有什么焦躁不能舒缓?有什么忧愁不能消除呢?

在整个操作中,牛二伯始终衔着他的短烟袋,甚至在火已熄灭的时候也不取下,这当然不能算是一个好的职业习惯。不过他从未将烟灰掉在鏊上,至少我没见过。虽然那小花荷包在烟杆上荡来荡去。这算什么?是配重,还是单调劳动的一种调节?也许是一种纪念……那小巧的花荷包,荡来荡去……

老秦坐在后面的条凳上吸烟。不说话只看着牛二的背影。

“我说妹夫——牛二发话了,他没回头,保持着操作的节奏——还是把她们娘俩弄过来吧,你也收收心。留几条驴在茨坨开个磨坊不是挺好吗。”

“嗯,”老秦叭哒一口烟。

“虽然说贩驴挣钱多,到底是风险大,这乱世年头……成年不在家,让人担心。老妹就不说了,大姨那眼是怎么瞎的!现在可好,大外甥也跑了……”

说到痛处,老秦也发呆了。这个经过了那么多争斗的汉子,脑子里翻腾着什么呢?他会想起自己那雨雪风霜的戎马生涯吗?乱世中也有这一角――大舅哥的煎饼铺!人怎么生活才是对的?

从铺子里出来,他想起那段伤心的往事。他的妻是牛二的叔从难民中领回来的,那年她才三岁。是另一个堂叔牛中医治好了她的病。小时候她身体弱,牛二常背着她到岗子上去看花草。她对这个异姓的哥哥是那样依恋。那小荷包就是她绣的,至今还挂在他的烟杆上。而如今我把她扔在家里,在日本人的剌刀下,在汉奸的监视中伴着瞎妈,胆战心惊过日子,若是老爹不被鬼子砍死还好些。想到这,一阵痛苦隐隐地牵动着莽汉的柔肠。

我回家吃了晚饭,嘎子又来拉我说去大有店有事儿。我们一进大门,听到院里吵闹声。

一个花白头发的汉子抓着帽子站在院子里叫骂:你无赖,你耍鬼。在气急之下他有点语无伦次,酒糟鼻子更红了。大娘正和老秦聊天,问他驴卖了多少。这时从店屋里飞出一个青花大碗,掉在冻土地上摔碎了——我认得那是他们掷色子用的,随着窜出一个光头大汉,口里喊:

“不给钱,我剥你皮!”此人一脸凶相,脑门上赫然一块疤

老秦过去拦住了他。大娘也走过去,那碗汤还冒着汽,她端端地立着,威严地说:

“这是怎么说的,三翻五次讲,我的店里不准赌。一耍钱就争吵,出是非,斗殴和盗窃跟着来。坏我的名声,谁还敢住我的店!再说,各位老客,都是走南闯北的,哪个不交朋友?做生意,山里城里车站码头,产啥要啥,一个口信,帮你大忙。就说上月,一个人病倒了,素不相识的把他背到我店里,若不是江湖上的哥们儿,他不成了沟里的冻死鬼……”

但那疤头见了老秦两人都怔了一下,那人急扭头,还想奔过去,老秦制止了他,这时,从屋里走出一个老头,拉着他说:

“二疤,你这是咋的了,我让你认识一下,这是驴贩子老秦。在这条道上他可是我们的义士。那年在二道沟一个警察二狗子欺负我,扒了我的衣服还要把我吊起来,幸亏老秦搭救了我,还送我一个褂子……”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我们都是跑生意的,风里来雨里去,在路上拼辛苦,初次不相识,再见是朋友。”老秦拉着他们。

老头忙来附和,说得是,说得是。

“量你们也没多大输赢,酒菜钱我出了,权当打牙祭。”老秦爽快说,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票子,让嘎子去买五斤煎饼。

嘎子和我把煎饼送回去的时候,老秦和二疤那几个人正喝得酒酣耳热拍肩打掌称兄道弟。

“茶馆那娘们儿来了相好的,打得火热呀!”疤头夹了口菜嘻嘻地说。

“你冒火了?”老秦望他。

“我看那小子来路不明……”疤头诡秘地挤了挤眼。

老秦停著,望他,忽然大笑起来:

“来路不明,来路不明?你说着了!”他重重在疤头肩上击了一掌,“

乱世,谁都想有点腥味。昨天的马贼,今天成了护院的;昨天的反满分子,今天也许是日本人的密探,你说,你说……”

疤头斜了他一眼,尴尬地笑,同座的老头忙说:

“喝酒,喝酒,管他什么来路。”

“说得对,”老秦向疤头举起杯,“有人还说我的驴来路不明,只要它能拉磨,能配种……”

我见没有故事便回家了,老秦也说有尿,走出来,在房山头上他对孙二小声说:

“夜里把我的马拉到下屋去喂,若是那家伙——他指了一下头——牵马出去,叫我一声。”

“我正想告诉你,刚才嘎子说,晌午,他爹和一个警察在街上走,那人嬉笑地问这儿有没有日本人。问他啥事他打哈哈说,没事。”他又附耳过去,我已走出大门了。

后来听孙二讲,那天夜里,头上有疤的人果然动了,人们熟睡之后,他悄然牵马出去。孙二立即叫了老秦,但老秦并未马上动身。“放他一程,免得他疑心,”老秦说,“他若真奔县去,在河这边追上,也来得及。我的马快,又新挂了掌。”他抽完一袋烟,把烟管别在腰上,飞身上马,脸色陡然阴沉下来。

清冷的月光下,疾速的马蹄扣响着冻土地,沦陷的辽中平原,一九四零年一个令人心悸的冬夜…… 

天亮之前他回来了……那时候大车店没有登记制度,二大娘只对孙二说,那个疤头没结账就走了,下次来要说一说。

第二年开春,犁地的农民在蒲河边饮马,发现河里有一具尸体,头皮已经腐烂……那年月逃难逃荒死于沟壑的人多得是,没谁注意。

原来那人早先也是马贼,在河西,抗日军收编之后他又叛变下山。这次在大有店认出了老秦,想奔日本宪兵队告密讨赏,结果钻进了冰窟窿……

那一年的冬天事可真多,丁盛在偏堡子救了一个落难女子,侯五在土地庙捡了一位冻僵的老太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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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落歌点评:

习惯性的描述
把事与物一一的细腻叙述
家是那么美
乡情依然是那么充满着幽雅

欣赏,期待更佳!

文章评论共[4]个
行吟者-评论

大车店和茶馆都是小镇下层人“人文荟萃”的地方。at:2007年01月04日 晚上9:09

行吟者-评论

我的朋友,你喜欢上个世纪前半叶的东北风情吗?云看看大车店吧。那可是下层杂人聚集的地方 是小镇的一道风景。特别是那个游走于响马抗日军和驴贩之间的豪 爽的老秦。at:2007年01月07日 上午10:44

紫色菊-评论

细腻的描写,传神,精彩,又融入深深的感情,浓浓的思想:)
先生文章不仅是乡情,而是斑斓纷纷呈现~~~~~
  【行吟者 回复】:你是认真读我这一篇的人.别人爱听小曲把它忽略了.这一篇的重点是写驴贩子老秦,他也是<小镇风情>和<古堡残阳>两部中的主要人物之一.游走于响马和抗日军之间的人物.威猛,果敢而豪爽.孙二牛二艾五各自的情怀也很有趣.大车店也是小镇的一道风景. [2007-1-16 18:36:53]
  【紫色菊 回复】:<古堡残阳>何时连载呢? [2007-1-16 18:39:44]
  【行吟者 回复】:我拟先发<河村轶事>(<童年纪事>第一部)是在外婆村子的事. [2007-1-16 20:43:16]at:2007年01月13日 中午1:07

紫色菊-评论


小镇的风情,通过一个孩子的眼睛,勾勒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东北角落的一个小村子人与人之间真挚的情感与爱情,穿插着小镇浓郁的乡土文化气息、表达出少年孩提间的友谊与纯真、从而揭示出小镇中苦难人们的悲惨命运,更加入了作者对世俗的批叛,对生活艰辛的思考,对当时日本欺压百姓的愤恨,还有对人性中那温暖部分的美好回忆。本书以每一章节讲述一个故事或人物为写作方式,层层递进、加密、逐渐丰满了小镇的风情,作者称之为散文体小说,它抛弃了传统长篇小说以一根或多根线索串联全篇的形式,这样更着点于独塑人物性格及小章节的意境之美,它是一卷多方位,多层次,多情感,多思想的生动力作,如果非要用一句来形容,也恰是:霜叶斑斓,缤纷败落!既美好丰富,又忧伤凋谢。悠悠岁月,欲说当年——

一、小镇纯朴自然的乡土文化气息
二、
三、
四、
五、
总结:)
题纲at:2007年01月16日 下午6: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