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体小说《童年记事》第二部《小镇风情》
卢婶
那时,茶馆用的烧水工具,不是锅炉,也不是那种大茶炊,而是一组小壶,全是洋铁片做的。小壶的形状也很特别:它的主体是一个圆筒,直径有10公分,高约35公分。在铁皮筒中间偏上的地方,有一圈“短裙”。再上,是嵌入筒体的锥形壶嘴,它略高于壶盖,使水不会溢出。筒的上口有一个壶盖,筒的“把手”被弯成一个大圆弧,一边焊在壶顶,壶嘴的上方,另一边挨着裙,半径有十余公分。铁皮壶就是这个样子。至于炉体,很简单,不过是架在灶上的一块铁板,中间整整齐齐挖了两排洞。卢婶的炉子有十二个洞,洞口的大小正好放进水壶。现在,读者诸君应该知道那短裙的作用了吧?是的,它正好卡在炉板上。而且它的位置,使得水壶受火的面积相当大,可是那“围裙”似乎再不能上移了,因为壶嘴与壶体的接口,必须很低,才方便倒水。试看,不烧水的磁壶不是如此吗?
为了受火面积大,短裙应当尽量放高;为了倒水放便,它又应该放得低些,可见,把围裙设计在中间偏上的位置,正是一种优化……“黄金分割”无处不在。最后,说说“短裙”的大小,它也是综合了承重能力和占地面积两个因素的结果。就连把手为啥搞成一个大弧,你倒水时就有体会了。
这种小筒壶在烧水时总是排成一串,因此也叫串壶。这串壶是巧手丁茂作的。丁家的铁皮铺就在卢家茶馆的北隔壁。
卢婶的身材好看,她倒水的时候,茶客无不回头。说“茶客”,有些夸张,它容易使人联想起清闲,高雅。其实多是些粗人,在集上卖东西,时间长,带些干粮买碗开水,垫补一下。有一次在骡马市场,我听一个汉子问另一个,吃了没有;那人说,“有两个饼子,过会儿买碗水喝。”汉子又揶揄道:“你是去喝水,还是去看那娘们儿?”“嘿嘿,说真的,她的腰……柳条一样……”
话说回来,可惜……这些壶,这些乡间小镇上的铁皮烧水壶,它已经失传,我走过几个民俗博物馆,都未曾见到。这使我更加怀念我的故乡,怀念勤奋执着不善言笑的巧手丁茂和他的弟弟勇武仗义的锔锅匠丁盛,还有小镇上那些光着脊梁,目不识丁,常向你露出狡颉微笑的聪明的匠人……
可是,我说到了哪里?
烧水房的里面就是卢婶的家了。说是家,也只有卢婶一人……
爷爷在铺子里爱喝茶,常给我两个铜板叫我去打水,卢婶从来不要我的钱,她把铜钱塞到我兜肚的口袋里,说,去买个大饼子吧。回来我告诉爷爷,爷爷笑着,那你就帮卢婶干活吧。不用说,我经常在街上拣些秫桔、树枝给卢婶,还帮她烧火。卢婶有过一个男孩,死了,她喜欢我,没人的时候叫我“干儿子”,我知道这事情的严重,不吱声。她抚着我的头,现出哀戚的神色。我点点头,她便把我搂在怀里……
母亲和姑姑讲起卢婶来,常说:她的命好苦啊!
卢婶姓苗叫苗凤,家原在北满山区,爹给人伐树,砸死了;娘带她要饭,病死在路上,她到吉林去投奔一个远亲,没找到,随一家卖皮货的漂泊到茨榆坨。后来认识了卢叔,结了婚。卢叔三年前被日本人抓去当兵,体格不行,转去做劳工,乡里人叫“国兵漏”——那是最苦的劳役。果然,没出一年便死在了抚顺的煤矿。好几个月之后卢婶才知道。
那是第二年,那年我五岁,开春,一个夜里,爷爷从黄腊坨子买猪回来,路上碰到一个小伙子。凭那破烂的衣衫,疲惫而又张惶的神情,爷爷猜出他是个落难的人。便从怀里掏出半瓶酒和几个粗面包子(爷爷每次回来,总会带一些好吃的给我)递给他。他吃完了,感到爷爷是个好心人,便打听茨榆坨卢家茶馆。爷爷详细地告诉了他。
过了几天,卢婶给爷爷送水,见屋里没有买肉的,便叫我去给他看炉子。我知道大人们要讲心事,便跑去看茶馆。
一个月后,我从家里人的谈话中才知道:那天,卢婶淌着眼泪告诉爷爷,卢叔死了,被扔在了万人坑里。来报信的是和卢叔一块干活的,逃出来的。卢叔临死前,把积下来的五块大洋交给他,跟他说,如果能活着出去,把钱交给嫂子……
这就像一场梦,卢婶说,一场梦,这边给他做鞋,那边成了白骨……那个好心的小伙子,在灯影下晃了晃,就走了,连个名字也没留下……要不是五块大洋和他换下的破衣服摆在那里,就跟梦一样……
半年后,收完了麦茬豆,卢婶家里来了一位客人。卢婶向人介绍,说是吉林来的表弟。可是我知道,那个好心的小伙子回来了。爷爷也知道,我们谁也不说。爷爷知道,因为见过他;我知道,因为给卢婶烧水的时候,听里屋卢婶说,春天你为啥不留下,我一个人无依无靠。那人说,刚出来,风声紧,怕连累你……
一来二去,大家都喜欢上了这个茶馆的帮工。怎么能不呢?小伙子又伶俐又殷勤,长得漂亮,喜眉笑眼,唱一口动听的小曲。他因此还得了个外号——浪子柳三。柳三是他自报的,那真名实姓连卢婶也不知道,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患难之交。
当然,最开心的还是卢婶,她像变了个人,脸也红了,人也胖了,出出进进,笑声不断,那双杏眼,喜气盈盈,走路也格外轻快。一扫原来枯缟憔悴的形容。本来卢婶就长得标致,我虽然年幼,不蒙感化,但男人们总爱与她说笑,我是常见的。为此,她也遭来许多嫉妒。
邻家的王大娘——二狗妈和母亲聊天,
“那茶壶(她这样叫卢婶)有了拉帮套的,更浪了。”
“她也该过两天好日子了,受了那么多年的苦。”母亲说。
“她白天作苦相,晚上可不苦……她那屋,一股牲口贩子味。”
“牲口贩子啥味?”姑姑气不过,“你闻过?”
“哟,你这尖嘴小珍儿(姑姑的名)……”
我喜欢叔叔们,尤其是游民侯五,他们虽然穷苦,却很乐天,混在小镇上,嘻嘻哈哈,少有阴暗的心理。
“嫂子啥时候沾的雨露,花开的这么艳……”候五叔叔提着水壶,打趣卢婶,一面把竹牌放到桌上。——这些日子侯叔在理发店干活,理发店常用热水,他们便按月买牌子。
“死鬼,没正经的,晚上过来吧,和你柳哥和一曲儿。”
“好哇!”
卢婶有了帮手,生意红火多了。何况又填了新节目——二人转,民歌清唱……
啊,每逢谈起这个题目,我总是想起家乡的月明之夜,想起那清丽,俏皮,委婉深情的叙事长歌……
柳三
一轮满月升到树梢的时候,集市的喧嚣早已散去,薄暮的宁静又降临到了茨榆坨——这个辽中的小镇。
庄稼院打完了场,铺子也关了门。这时候卢婶家茶馆的门前又响起了徐伯悠扬的笛声。年轻人三三两两聚拢来,老人点起一袋烟,妇女们搬了小板凳,坐在自家的庭院里,一边纳鞋底,一边聊家常。她们知道,过一会,稍过一会,柳三那甜甜的嗓音,缠绵的曲调,便会随着清风,传到小院里来,还有那使她们动情,使她们落泪的悲欢故事……
这里的〈蓝桥〉是二人转的一个曲目,不是由《太平广记》中裴航改编的戏曲“蓝桥记”。
〈蓝桥〉是一个爱情故事。描写父女一家,逃难到蓝桥,父亲为了感恩和还债,把女儿许配给周家公子,这周公子是个残疾人。后来,女儿在担水的时候,与一个青年男子邂逅相识,一见锺情。演唱就是从井台相会开始的……
柳叔扮旦角,侯叔扮丑角,在说唱文学中,说书人有时又要串演剧中人,用剧中人的身份来表情;用说书人的身份来叙事;跳来跳去,刹有情趣。
“你顺着奴的手腕瞅……啦妹呀……”旦角开腔了,后面的“啦妹呀”是一种缀音,听少数民族的歌都有这个,增加歌的韵味。此时柳叔在演剧中人,他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身段。
“道南有座影壁山,呐啊……”丑角接下句,此时,侯叔是说书人,但他还是微曲身体,扮演剧中男人,与那旦角做个应答。
“门口一棵歪脖子树,呀哈……”剧中女人唱,
“柳树那个三道弯儿,呀啊……”说书人叙述,但是,带着剧中男人对她家的贬意。
“蓝桥”中的女人,显示出双重性格,她一面要吐露自己的苦衷,一面又炫耀自己的门第。这一点,我读欧洲小说深有体会。那些贵族妇女,在向情人诉说苦闷的时候,并未忘记显示夫君的尊贵。那潜台词是:你看,我抛弃了优越的家庭,屈从于你的爱,是何等的真情……
可是,问题就出在这了:在二人转里,要用至俗至白的对唱,来表演那微妙微肖的感情,是件难事!
……听那下面的唱词:
“百灵子树上挂……呀哈……”女人要显示家境的`雅',
“毛驴子树根底下拴呐啊……”男的不买账,偏要揶揄她的`俗'。
“百灵子唱小曲……呀哈……”女的坚持,
“毛驴子咯儿嘎啊乱叫唤呐啊……”男的也坚持。
这回女的恼了,柳叔柳眉倒竖,扭转腰肢,尽显剧中人的娇嗔风骚,用食指狠狠在侯叔的额上一戳:
“你这毛驴子叫唤,所为何故?啊……啊……”
书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脱离了故事,但剧场的情绪却达到了高[chao],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
随后,是旦角与丑角的合唱:
只因为啊,小奴家呀,
井台来把水担呐啊,
没把那个草料添呀,
它才咯儿嘎啊乱叫唤呐啊……
哎……咳……哟……呕,
哎咳哟呕……哎咳哟呕……
哎咳……哟呕……哎咳……哟呕……
二人转的“咳哟”读者不可小看,它虽然没有明白的词意,但在抒情乃至表意方面是难以替代的,甚至它会胜过言词的叙述,它能把前面词曲的感情韵味哼得淋漓尽致。如果再加上眉眼和身段,那醉人的魅力更是难以言表。二人转的唱腔异常丰富,“九腔十八调,七十二咳咳”,加之艺人——此时他已经被听众高涨的热情上紧了弦——的即兴发挥那真是妙趣横生……
在一小段结束的时候,三叔提示说,猴子,小三,悠起来,悠起来……
他们的所谓“悠起来”,就是拉长腔调,夸张抑扬,慢悠悠的,把每个词儿的韵味贯足,允许演员加上自己的口头语和音节词儿,当然,还要大摆大扭,这种慢板是二人转中最有魅力的地方……
故事的后段,是女人向她的情人,讲诉凄苦的身世,柳叔和侯叔把这段唱词`悠'得出神入化:
“那……一……年,北国呀啊……”旦角把调儿挑了起来,“(他就)……遭……荒……旱……呐啊……”丑角接着,各唱半句。
“大旱……(那个)……三呐啊……年呐啊……”旦角唱,
“(他就)……颗粒无还……呐啊……”丑角和。
下面我把音节词儿去掉,从头把这一段唱词抄下,旦角与丑角还是各唱半句。
那一年北国,
遭荒旱。
大旱三年,
颗粒无还。
头等户的人家,
卖骡子卖马。
二等户的人家,
折卖庄田。
像咱们三等户的人家,
无有别的可卖。
爹爹他带着我们,
来到蓝桥前。
到蓝桥多亏哪一个?
多亏了周家公子,
搭救了咱。
年供咱们柴来,
月月供咱们米。
一年四季,
供给咱们零花钱。
……
就这样,这个可怜的女子陷了进去,在爱恋与情义中苦苦挣扎……
明月当头,清风徐徐,浪子柳三撩人的小曲,在小镇的上空,久久不息。它传送着一个缠绵悱恻哀婉动人的故事,多少农妇为它推开窗阁,多少庄稼汉彻夜难眠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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