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打开阳台门，就觉寒凉之意扑面而来。取下前日晾晒的毛巾，一拧，冰冷的水从皱褶中慢慢地溢出。和毛巾较劲，溢出的是水，和人生较劲，溢出的又是什么呢？想着，却没有抬眼望阳台外的世界。

穿上马靴，戴好手套，走下楼梯，开始一天不变的工作。

夜色依稀，人声还稀少。更多的人还在梦中。再美的梦总要醒来，我只是醒得比他们早。在这样的时候，和她撞见了。不早不迟，早了，被夜色盖了，迟了，她已姗姗地离开。

撞见了，我就呆了，我把方向弄丢了。厚厚的凝重的雾把所有的一切都遮了，似乎前尘旧事在这样的雾里都可被掩盖，而不被想起。怨为什么不是薄雾呢？薄雾里看得见穿红衫舞蹈的女子，看得见远方游子低头的深思，看得见世界渐渐地清醒。薄雾是披着轻纱的皇后，温柔的内敛中透着尊严，也透着宽厚，一手抓紧人间的繁华与美丽。而今晨的雾却不是薄雾，厚幕似的浓雾，俨然是至高无上的皇。毫无商量地铺天盖地，似乎在宣告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只给人们走路的眼，再远，想要望见，却是痴心妄想。所以，在浓雾里，用的最多的姿势就是低头。因为既然望不到远方，那就在近处思考，在地面寻找人生的哲学，在方寸之内找可供放纵与沉沦的理由。浓雾让人成为思想家，成为哲人，成为先知。

绕着小树林，悄无声息地在晨雾中穿行。触手可及的树枝像一个无助而饥渴的幽灵，散着狐魅之气妖娆地站立，轻盈得如羽毛一般，我害怕雾中的小树被我的呼吸折断，被这场雾吹散。以往的穿行中能看清树的每种姿态。骚首的笑靥，钗环叮铛的摇摆，还有静止时的妩媚，别离时枝叶缠绵的不舍。但有雾的这个清晨，所有的姿态都消失了。雾是橡皮擦，任如何繁复多彩的线条只轻轻一拭，即烟消云散，繁复多彩就变成记忆的万花筒了。只是万花筒转啊转，待得雾散，世间该有的颜色又能探出头来。

金色的阳光就是雾散后的风景。到了上午十点左右，浓雾渐稀，阳光从雾的缝隙中露出微笑，最美的表情在雾中凝结。阳光初只是一线，漫天的雾中，它降生了。一线的生命若隐若现，却给世界带来了希望。那条线慢慢地扩大，从充当雾的配角，半个小时后，配角努力挣脱雾的笼罩，把金色的祝福洒在每个角落，像一把拂尘，扫去了浓雾时的阴霾，阳光就是世界的主宰。每个走在街上的人，心底都是一片阳光。生活的艰难在浓雾后的阳光里，皆显得微不足道。阳光就那样灿烂的照着我们，似乎承诺着永远。永远的阳光里，我们有的是时间与生活博斗，有的是时间与阳光争彩，也有的是时间留住岁月中的美好。于是哪一个不是微笑着走过浓雾后的阳光呢？

浓雾弥散是阳光。这样的阳光更弥足珍贵，恨不得把阳光锁在抽屉里，关进衣柜里，让它成为专属。但不是每一次的浓雾后，阳光都按时上下班。浓雾总让人有种期待，这种期待，是神秘的不可预知的未来。浓雾就像个硕大的水晶球，在巫婆的手里转动。我们总想看懂水晶球的秘密，但千百年来，水晶球依然转动，世界的未来，却是我们谁也不能参破的。为什么有时浓雾后是阳光？有时上天却把一把把的忧郁漫天地撒下来，撒上一天一夜不歇气？那冰凉的雾啊，魂般地在空中游移着。人们在长久不散的雾中行走，忧伤贯满脚底。林子里有几声鸟叫，也显得是那样的凄楚。这样的时候，只有生离和死别才最能配合环境。拈一枝柳条，泪眼盈盈，酒是无心饮，歌更无心唱，出发的汽笛一声鸣叫，于是摧肝裂肺。雾缓缓地漫着周身。于是，忧伤比雾还浓。

人的一生，我们有很多的情绪，快乐与悲伤。阳光下我们也会悲伤，浓雾中，我们也有快乐。浓雾遮不住一切的，虽然一时迷了我们的眼，看不到更远的地方，看不到更清晰的风景，但我们会等待，在等待的过程中认真地做眼前的事情。薄雾，浓雾，终会过去，苦难终会过去。

我的三十多年的岁月中，有过无数次的浓雾笼罩，甚至于蹲在瞎子面前问事业，问家庭，问未来，虽然知道一切徒劳，但我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穿越那层浓雾。犹记得多年前的早晨，与天桥上的瞎子聊着，有雾。我满面的凄楚，满面的无奈。瞎子先生说这个月是我的灾月，两个月后，我会转运，我苦笑着。朋友在旁边却热心地对我说，看啊，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转运的，算命先生都算出来了。任何人看我的表情都会知道我遇到了不顺，这并不是算命的才看得出来，是人都看得出来吧。两个月后的转运，谁也知道这是安慰的语言，是生意人世俗的语言，就像对人说恭喜发财一样的道理。只是那句简单的话，却给了我一种隐隐的希望，像期待雾后的阳光。两个月后，果然浓雾散去，阳光到来。

今天早晨重新穿越浓雾，我不再凄楚寒凉了。因为我知道浓雾的背后一定有着更美好的事物等待着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