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过后天气骤冷,在一个清寂的夜,瓦上便有了异动:初如金戈铁马,杀伐阵阵,使人心悸胆寒;到得凌晨时分方渐次稀落,声响之间的间隔也越来越长;但在这声响的间隙里却似有一种悠柔绵长的清冷和着长夜的寥落直透进骨髓里去。推窗看时,大雪已铺了六寸来深,远山近郭连同房舍田垄都分不清眉眼了。
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这么无瑕的世界了,雪在我们的生活中都快成了一种奢侈品,偶尔忆来,也全是“雪霁策骞寻梅”、“山窗听雪敲竹”之属书上得来的雅得失真、飘逸无痕的印迹。
最近的一次下雪也已是四年前的事了。那个寒冷的冬日黄昏像是沉浸在雪中的冥思。我和莓坐在雪域中的一座小山顶上,保持着素来的坐姿和距离,维护着冬季的沉默与肃杀。
半晌她才开口:“这么白的雪,我们没有理由去玷污它;若我们真爱它,就应当……”
“远离。”我以一种超常的沉着,轻轻地却是坚实地吐出这两个字。从此我就彻悟:我的生命将永远跟这悲壮的一幕维系在一起了。
坐在后院静静地守着温润剔透的雪直到天明,直到户外传来打雪仗的声音。外甥放学回来缠住我不放:“舅舅,给我堆个雪人吧。”
是啊,怎么不塑个雪人呢?美的东西总是稍纵即逝,譬如这雪,太阳一出她就化了,行人一踩就成了一滩脏兮兮的污水。那我何不在这相对安静的角落,让她多存活几日,让她的美发挥到极至呢?两个小时后,一尊维纳斯诞生像就凸现眼前了。当我呵着冻僵的手,歇下来细味自己的作品,我简直惊呆了:这真是出自我的手吗?如此流畅的曲线宛若生来未经俗务的负累,如此温婉的睡态仿佛全然丢开了红尘的羁绊;半阖的眼帘似乎在构思一个翩翩的季节,微启的朱唇好像在掩饰一句欲说还羞的私语;最是那透着玉和瓷的质感的绰约肌肤,微微的夕晖中似在放射出一层淡若春梦的光晕。
在一帧天地为轴的画卷里,在一位裸女睡莲般的安祥之上,我想任何经过的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他们阴暗而猥琐的灵魂必会敞亮开来,傲岸而跋扈的头颅必定低垂下来,仓促而疲惫的蹄声必将安静起来;都自觉地回归这圣洁的家园,潜思冥想、喁喁而谈或坐看云起……那种涵盖宇宙的通达,深入灵魂的自觉,是任何教条都教不来的。于是我想:她应该走出去。
一连两天,亲朋们都约好了似的,谁也没来串门。好在雪还理解我,两天里丝毫不见消融,似还在等伴。我这里方平静了些,母亲却焦躁起来:表弟三日后结婚,若雪还未融就去不成了;可亲戚们平时忙于生计,疏于走动,都快显出生分来了,此次若再不去,于情于理都太说不过去了。
这两天一有空我就去后院坐坐,有意无意地想些早被人们甚至连自己也疏忽了的心情,跟她说些琐碎而不着边际的事,说到高兴处自己便甜甜地傻笑开了。她好像也懂得,总是静静倾听,默默认同,从不学世人老答些不相干的话。有一次在幽蓝的月光下,我惊喜地发现她跟我一块笑了。我敢说她真的笑了,那是种毫不保留绝不矫饰的笑,淡到无痕却能让心情一下变得轻盈。这事缘于我跟她说起我和莓无拘无束地相爱的故事。由此我感到我们之间已达成了某种默契。于是当母亲或外甥每次经过她总故意高昂起头时,我们只相视轻轻一笑,便心平如镜了。
以后几天一直天晴,家家户户的屋檐都挂上了珠帘。她终于没能等到伴,身下的床榻渐渐矮了下去。我心急如焚,临去吃酒那天我对她说:“你可要再坚持几天啊。我一准把你的美丽传播出去。”
三天后我回到家中,意外地发现后院堆满了人。我试着往里挤了挤,却被人搡了出来,只好进屋去烤火。院内不时爆发出的爽朗的笑声像是有着传染的功能,一想到她终于不再“养在深闺人未识”,有那么多人为她的绝尘之美所倾倒,有那么多心也许有生以来首次被一种圣光环顾,我就情不自禁地乐开了花。
当后院再度轰笑起来,鼎沸的人声震得板壁也不断颤动,我再也抵挡不住这欢乐的感染,便信步踱到后院;一看到她,我差点昏倒过去。
她的大腿根部明目张胆地插着一支烟蒂,周围都洇黑了一大团,ru*房也被人掐得惨不忍睹。一后生还在怪笑:“乖乖,要真能这样,我死了也甘心。”人们淫笑起来,有人逗趣道:“那东西可是雪做的,当心把你那玩意儿冻成个胡萝卜。”
迷恋于现场气氛的人都还未走,贪婪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我冲上去,气急败坏地把那雪雕踹个粉碎:“我让你们去看!我让你们……”
情人节时一个千里之外的电话划破了卧室的沉寂,莓一如既往地唱起那支温馨的歌——
“你那里下雪了吗?面对孤独你怕不怕?想不想听我说句贴心话?要来要我为你留下一片雪花?……”
听着听着我就泪湿了衣襟。我这里下雪了吗?不,这个冬天没有下雪,所有关于雪的印象,不过是四年之前的一些记忆,千里之外的一些梦影罢了。
1997年元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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