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秋告诉我,你已远嫁沿海。
沿海多大款,女孩们和曾经的女孩们都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那里,有去无回的打工妹就跟那地方海潮般疯长的经济一样,强劲的势头无法阻挡。
不知为什么,那个闷热的夏夜我忽然感到浑身冰凉。
五年前的春天,我刚从沿海打工回来,因为厌恶城市,常去父亲执教的那所乡中玩。那时秋、洁、静、你,还有湉与博都在补习初三,你们都来自农村,贫寒使你们理想的手只能探到师范为止。但在我被金钱挤得无处容身时,你们却容纳了我的孤傲与冷漠,原宥了我的长发和胡碴,并且由衷地钦佩我的歌、画与诗。
多年后的秋不仅容颜未改,而且还像懿私下里说的那样不谙世事。数年来懿一直在挖空心思地学习经商,有时提及当初与秋的分手,很是惬意。那晚秋在向我们介绍她那典型的传统中国模式的男友时,他便转过身来撇嘴一笑,再度向我显示了他的英明与练达。
那时懿与秋正感慨于昔日师范学友已大半为人父母,我跟他们皆非同学,自然给晾到了一边。面对多年未见的老友,不知怎的我竟感到了一贯的强烈局促,并且奇怪懿怎能如此镇定与健谈。
毕业后大家就星分云散了。秋一人如愿以偿地考进了师范,其余诸人或归田或打工或当兵或继续补习,或多或少都会遇见过几次,而唯独你,最真诚地敬慕我,平生第一次解开了我郁结多年的心病,让我从阴暗的黑屋走到阳光下来的你,却竟然一下子不知了去向。
记得当年你曾那么热爱生活与艺术,怎么突然就嫁给了我们共同鄙夷的“款”了呢?现在我还记得你的模样,你们的模样。你们常与我一起共赏奇文,一起弹琴唱歌,一起上山采撷映山红和蘑菇,生生地把世间的烦恼都抛在了脑后。那时有个叫博的男生常爱玩人脑髓,总是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地搞人名堂。他其实是个长相不错的男孩,自己大概也很清楚这一点,便常在你们面前装作开玩笑地出我的洋相,意图把你们的注意力从我身上转移到他身上去。有一次还把我的吉它也弄断了。你们看不过眼时,就联合起来征伐他,谴责他。这些情景当时只觉有意趣,现在回想起来,真真令人感动。也许是因为这段经历吧,在下个学期我重返校园而你们都离去了时,他拉拢了几乎所有的男生,以各种或隐或显的方式对我进行人身攻击,我非但不恨他,甚至还想用爱心来团结他。
秋发现了我的沉默,便说:“你原来给我们画的画我们都还保存着呢,并且还裱糊上了。”
当年博看见我给你们画画前的计划单上写着你们的名字,冷笑着说:“只怕连一个也捞不着。”
秋问我是否找到了生命的另一半,我佯笑着说:“那些只是青春期不解风尘追求时尚的表现。”这这话时,我的心因矛盾而剧烈地疼痛。现在的我并非没有爱情的渴望。但我不能。即使非结婚不可也只能并且只应跟一个并不相爱也不懂感情之人结,以免今后彼此受伤。
那时外面正下着濛濛细雨,秋的男友在厨房里忙活得不亦乐乎,激烈的叮当声让我热泪盈眶。
你到底去了哪里呢?
有人说你去了沿海,有人又说你在家,可我几次有意打你家经过时,都没有见着你。我又不敢向人询问,不是怕人非议,而是因为在那年学期结束前的一个月里,你突然谜一般地冷落了我,理由是我父亲叫你们别跟我交往太密,说是怕影响了我创作。这事令我既怕见你又百思不得其解:为何秋们对我还是一如既往呢?
“我和她找的都是叫梅。注定要倒霉的。”懿嘻皮笑脸地,显然对自己的幽默十分满意。
正如每次从一个出发前一厢情愿地认为很美好很有趣的地方落寞地归来一样,几次寻你不见,我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虚空。这些年我越发过得不如意,无休止的灾难,突发性的横祸让人无法预测无法逃避却又不能安然视之。有许多故事我需要向人倾诉,而只有你才不会不耐烦,听了也不至于说:“谁叫你运气不好?”
听了懿嘻皮笑脸的说话,我不禁大为光火。我虽与梅分了手,但我们自始至终是相爱的,并且正因为爱得很深才分了手。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保证不带给人哪怕是无意的伤害,没有人能保证还有什么永恒不变的东西。因为我们出生的偶然性注定了自己无法界定的属性,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我们无法判断也无法选择,无法预知也无法防止,而往往来自心爱的人的伤害,是最为致命的!
夜宵之后,话题仍停留在爱情与婚姻上,懿带着三分醉意,出人意料地对秋说:“你看他孤零零的,帮他介绍个对象嘛。”说着,诡谲地冲我笑了笑,我联系起他当年向我吹嘘的话:“不管哪种类型的女人,只要我进攻,没有不乖乖缴械的。”心中渐渐升起一股怒意。
秋却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诚恳地看着我说:“其实薇以前好喜欢你……”
什么?仿佛一声霹雳在我头顶炸响,那么……
秋继续说:“还有洁。后来洁见你一点反应也没有,就另找了个朋友。”
懿嘻嘻地笑了:“要是我是女人,才不会看上他呢:除了骨头就剩一张皮了。”他人比我高大,坐姿又精神,看我时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
秋提醒我说:“你想想,是不是有这种迹象?”
当年你曾问我:找女朋友要些什么条件。我不假思索便答:“首先要有才华,然后是人品,最后才是长相。当然,还得看有没有缘分啰。”你听了幽幽地叹了口气:“才华,才华……”而在这之前,静曾对我说过:“你要学弹琴我可以帮你介绍个湖南的老师。”我一听便笑了:“要谈情何必舍近求远呢?”唉!当时我怎么傻到什么也没感觉到,只当你的提问也跟我的玩笑一样毫无用心呢?
而最最愚蠢的是你骤然地冷落了我,我还以为真是由于父亲的缘故,竟不知爱我的你已被我的迟钝深深刺伤。
秋见我瞠目结舌的样子,不禁懊悔万分:“当时我也不懂事,分明看出来了却没在意,要不就替你们牵线了。”
懿又笑了:“当时他还没有叫春呢。”
我没有再生气,只是一阵阵地难过。我难过的并非没有与你终结良缘。说真的,我一直把你看作个红颜知己,或者说是腻友,但绝非爱人。我难过的是我在历尽了各种必然或偶然的苦难而渐渐变得温良冲和,并刻意关怀起人类的终极去向后,仍然不可避免地对他人造成了伤害,并且这人还是你,我在这世上原本寥寥的知己。
“那么……”
秋只顾伤怀:“她没考起学,又得不到你的心,想来想去,没什么可留恋的,便去了广东……”
这时她仿佛也感到了什么,强笑了笑,说:“其实我们都把梦做得太圆了。世上本没有什么完美的东西,到头来还是得承认生存才是第一位的,找爱人还是忠厚老实才是最可宝贵的品质。相信她不久也会看开的。”
1996年3月5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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