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电了!七月的黑夜象棉被一样蒙住了人,人成了掉进热浪里的馄饨,尖叫声、抱怨声以及人们碰掉这撞倒那的叮叮咣咣声响成一片,小镇变成一口沸腾的锅。汗水往下流,人往街上走,街上全是可亲可近的人,说说话太有必要了。说电说天说谁破坏了南极圈,说古说今说萨达姆其实得人心。蹲着的坐上去,坐着的站起来,站着的去游说,游说的在口干舌燥中怀念那激情燃烧的岁月。
“呱——呱——呱——”,猛然间,我听到了久违的蛙声,就在不足百米远的小水沟里!那是一个没有电照样精彩的世界。水沟里的青蛙又在闹些什么呢?为蚊蝇水草一样大小的事争得瞪大眼睛提高嗓门,不也全是为一个“自我”嘛!我笑了。我觉得,一言堂也罢,有唱有和也罢,窃窃私语也罢,大鸣大放也罢,都和我一样,想表白,可又有谁耐心去听呢?看天,看天,坐在黑暗的井里,看天。只有天上才有亮光,就那么几点,星星,点亮一双双渴望的眼。
大约还是蛙声一片的时节。我光着屁股坐在娘脚边的凉地上,娘的大蒲扇不紧不慢地给我扇风,我几乎要飘起来和星星说话了。“一个星星就是一个人,天上有多少星星地上就有多少人” ,娘经常对我说。整个村子里的大人小孩我都认识,已经不少了,天上那么多星星,地上该有多少个村子啊!“要是一个人死了,天上就会掉下来一个星星。大官死了掉大个的,小孩死了掉小个儿的。”死人的事我是知道的。有人死了用席一卷,甚至连衣服也不穿,在祖坟地里挖个坑埋了,那叫“软埋”。有的人死了,即使大夏天的也一下子给死人穿上十来套花衣裳,然后放到黑漆漆得照见人影的棺材里,那棺材是用几好寸厚的桑树做的,里面还铺了好多明晃晃的硬币,十几个人用花架子抬着去出殡,前头铜锣开道(锣面有大锅盖那样大),几班子喇叭吹着叫人鼻子发酸的曲子,光放不响的炮我就拾了两布袋子!可有的小孩死了,比方说他,前天还和我玩,听说昨天就被扔到三叉口了。娘说,有人还在他身上撒了些白石灰,防备他的魂儿回家,闹得人不安生。我开始打冷颤了,我真害怕死,虽说没有裤叉子穿天天还得薅草放羊,那也比叫三叉口的野狗撕吃了好。
“你听那坑里的的青蛙,它们都在念经哩!要是天上掉下来一个星星,哪个青蛙接住吃了,它就会变成小孩。”青蛙想变成人,看来当个人还是比当个青蛙好些!人们用舀子、杈子、鱼钓捉青蛙,烧大腿吃,青蛙的命也够苦的。“那么多青蛙,好多天天上也不掉来一个星星,啥时候才能变成人呢?说不定一辈子也只有吃臭虫喝坏水的份了。”“所以青蛙都在念经求神啊。谁的心诚,谁读的诗书多,谁就变成了人。”“青蛙变成了人,天上又该多了一个星星,怎么不见星星往天上飞?”“星星往天上飞都有是在白天,只有神仙才能看到。”“哦,白天捉青蛙时,看准的一只突然就不见了,肯定是头天晚上吃了天上掉下来的星星,上天找老天爷报名去了。然后,老天爷再把它变成小孩偷偷地放到谁家的床头上……”
1989年暑假,我到位于密县的广州军区一五四煤矿打工,长途客车在半路上坏了几个小时,等到密县县城已经是午夜时分,到一五四煤矿去的车早就停发了。腰里的钱如果住了旅社就不够第二天坐车,干脆,我和我在半路认识的一个小男孩就顺着柏油路一直地往前走,走得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路边的空地里坐下来。他比我小两岁,他去矿务局找他的爸爸。我就要读初中三年级了,他相信我。抬头看天,没有月亮,银河是一团团一道道的星云,银河两岸,星光闪闪。“万物之精,上列为星”,哪颗星是我呢?它一定跟着我走了几百里路。我要是到井下挖煤,那里面该是白天的黑夜,黑夜里的地狱。我的星星能看到我吗?哥哥说过,在井下,每个人都有一个矿灯,戴在安全帽上,矿灯就是矿工的眼睛。我想那矿灯更应该是矿工在地下的星星。现代诗歌《天上的街市》中说,“我想那牛郎织女定能够提着灯笼骑着牛儿来往”,我在几百米深的地下喘着粗气流着臭汗,倒应该羡慕起牛马来,和它们相比还隔着厚厚的地呢!
猛然,一颗流星划破夜空,象利剑一样寒光闪闪,我感到刺到了我的心里。要是在井下我的矿灯突然灭了,瘁不及防,谁会把我的灵魂一口吞下呢?我感到浑身冰凉。让一个踅伏几百年乃至几万年的精灵脱胎换骨变成能见天日的青蛙,哪怕是癞蛤蟆,也可以说是它的造化了。真的太冷了,我的肚子太饿了!我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恍惚间也看到了火炉、烤肉,我也感到去世几年的父亲用大手抚摸着我。我把炉火拨得更亮,我象木偶“皮诺曹”一样地把一条腿伸向火炉……有人使劲地推我,推掉了我的烤肉,我气愤地说:“你赔我的烤肉!”——天已经大亮,那个小男孩笑着说:“让我赔你的烤肉,你看咱们睡在老坟堆里,我就赔你一根死人骨头吧。” 露水已经把我们的单衣服淋个透,我们站起身,水就往鞋里淌,刚走几步,便听到鞋子里水发出“咕吱咕吱”的声音,我又想到了青蛙的叫声。
夜深人静望星空,银河就在我头顶。那产山羊座,是他,一个又高又瘦的家伙。他有几粒艺术细胞,就趾高气扬,大多数男同学背地里叫他“驴”。那是巨蟹座,是她,一个大眼黄发圆脸的女孩,“驴”给她起名叫“p”。“驴”是我的“难兄难弟”,“p”就坐在我的前面。三年师范,大操场是我和“驴”乐园。晚自习后,有时拿紫竹笛吹几支曲子,有时听听收音机,有时干脆四肢朝天看星星。我说班里的女生都有个性,个个可爱。“驴”说:“你这是贾宝玉理论。我认为‘水’也分不同的成色。有的女人是香水做的,专会招蜂引蝶;有的女人是泪水做的,纯粹地逆来顺受;有的女人是口水做的,时时要求过把瘾;有的女人是下水道的水做的,只要湿了你的鞋,保你顶风臭十里!”我说,每个人都该当有她的亮点,就像那天上的星星,无论你靠近哪个,她们就会变成太阳,不知不觉地你就被融化掉了。“驴”说:“我看‘p’正准备化你呢!”我说,我没钱没嘴没时间,陪不起!“驴”说:“写文章是个趣儿,女朋友也是个趣儿。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无言,想起流行歌曲《最真的梦》,笛子很顺手,旋律在空旷的操场里回荡,歌词在脑子里杂乱地碰撞,“今夜微风轻送,把我的心吹动……”
从那以后,我的“文章”便只对一个人发表了。当“p”打开文具盒,准有我提前放进去的“随笔”。一个晚自习我和“p”到校外的麦地里转悠。“p”说:“作首诗吧,今晚太美了。”她的大眼睛闪着光,我从来没见过那样明亮的眼睛!象是星星,黑夜里的星星。我抬头看天,天上的星星都在眨眼,哪颗是呢?作首诗?我想起香港郑智化的“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前程……”,我想起台湾歌曲《鲁冰花》中“天上的星星眨呀眨,地上的娃娃想妈妈……”,我想起“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想起了“狗看星星”这句俗语!我回过神来,“p”已经大步走在前面跌了一跤!我嘴里说着“没事吧”并没有赶快去搀扶她,我还在想“夜朦朦望星空,我在寻找一颗星”。“p”的眼中已不再闪烁亮光,她开始抱怨我给她写的东西说不定都是抄人家的、我记错了她亲戚的工作单位、我不理解她……我哑口无言,我脑子里仍是“十五的月亮,有你的五半,也有我的一半”。今晚没有月亮,即便有,也会连同那满天的星斗一起,象一簸箕米,被“p”一屁股坐个底朝天!
十年以后的二零零二年的一个夏夜,“驴”打了多次“一一四”终于找到我的电话号码,把我从醉酒的一团烂泥中揪起来。他说,他娶了“马”,有了“欣”,他当上了教导主任……我不住地点头,眼前金星乱坠,“斗转星移”成了最深的感受。“驴”说:你还记得小芦吗?”我说,怎么不记得,她是水平座,是一个文静中点缀活泼的女孩,真象只小鹿,我在她的毕业纪念册上画了个小鹿,而且写了……“你知道吗?她自杀了!”“自杀了?”“好几年了。”“好几年了?”“是真的。她吃了好多安眠片。听说在她的住宅里人们发现好多让人看不懂的文字……”接完电话,我踉跄地走到门外透气,又一次感到天也旋地也转月亮星星划弧线。我瘫坐在地上,真切地听到蟋蟀一类的虫子从各个角落里发出的叫声。象古筝,象琵琶,象《高山流水》,象《十面埋伏》。我想在我的面前应该点一支白蜡烛,蜡烛成灰泪始干,在泪光中我又会看到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虫子飞来。它们为了存在苟且偷生长,它们躲开癞蛤蟆、蝙蝠、壁虎的围剿,却为了这一点点亮光燃烧成一朵火花。火化,火化,我仿佛看到她香消玉损灰飞烟灭的情景。片片纸张羽化成蝶,临风飘举,意在天国!天堂里,也许不再为饥饱冷暖劳心伤神了,也许不再为荣辱爱憎作茧自缚了。那里必然是美梦成真的地方!“今夜微风轻送,把我的心吹动,为何等到失去多年以后,才知道自己最真的梦?……”她的歌声在我的耳边回响,我的紫竹笛多年前已不知去向!
今年五月二十八日,我和我的同事又坐着“三夏服务宣传车”颠簸了整整一个白天。w说:“别转了,歇会儿吧。渴了大桶纯净水自己倒,饿了方便面自己泡。整天这样,别把猴玩死了!”g说:“像我,既是司机又是‘干部’,领导指哪咱打哪,党叫干啥就干啥,说不定我就成了那在烈火中永生的一位!”z说:“麦场防火,变成了麦地里防干部。咱们前脚走,老百姓后头就点麦茬……”连续五天没换衣服的领导b说:“别说了,还是听听歌吧!”
“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山也还是那个山哟,梁也还是那道梁……”“哦——哦——,骡子下了个小马驹,母鸡变成了金凤凰。哦——哦——,碾子是碾子,缸是缸,爹是爹来娘是娘……”w跟着唱起来,d也跟着唱起来,b也跟着唱起来。车窗外,是几块还没有收割的麦田,再远处,是吹灰荡尘的收割机在隆隆作响,是一群灰头土脸的农民等待着收割机去收他们的麦子。更远处,就是天上无精打采的北斗七星。我知道哪里是北方,就是一直不知道北斗七星直指的哪个星是北斗星。w也许知道,他的年龄不小,文凭又高,而且后备干部已经“备”了多年!“哦——哦——,骡子下了个小马驹,母鸡变成了金凤凰……”他唱得那样投入,沙哑的嗓子使歌曲变得更显苍凉了。
“看,那边有点火的!”b大叫起来。我们的车马上冲向着火点,小昌河成了越野车。“灭了灯,走慢点,别叫那人吓跑了。”
“不管他是谁,逮住了先打他一顿!”“罚他五百元钱,一分也不能少。”同事们终于找到“出气筒”,个个摩拳擦掌。
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象一捆麦秸一样被塞到昌河车里。她披头散发浑身颤抖大口喘气泪水涟涟:“麦茬那么深,我不点着怎么种地啊!”“你不会把麦秸拉回家吗?”“他在煤矿砸断了腿,又得了类风湿病,两个小孩还小,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大雨,我自己拉不及啊。”“罚你五百块钱,拘留十五天!”她不再说话,用头往车厢上撞,我和w拉往了她。“你说你怕麻烦,一把火烧了,我们也怕麻烦不管了,喝酒去了,给你挨边的几百亩麦子烧了,你负得起责吗?”“别给她说了,先送到所里去。再不老实,先揍她一顿!”一声雷响,大雨点象小孩拳头一样砸在车厢上,摇摇晃晃的车里又响起“星星还是那个星星”。
“哗啦啦——”,那是儿子起来尿尿的声音。“轰隆隆——”,那是飞机从头顶飞过的声音。“爸,干啥哩啊?半夜了,你还不睡觉!”“你先去睡吧。”儿子倒在床上,我听到床垫子里发出弹簧的颤音。他太困了,!如果不是那样,他会坐在我的怀里,惊讶地问:“你看那星星咋会跑啊?”我会对他说:“那是飞机的信号灯在闪。”他又会问:“飞机怎么和星星飞得一样高?我长大能开飞机吗?我带着你、俺妈、俺奶到天上转转,你看好不好?”“那好,”我会对他说,“到时候,你给我多摘几个星星,咱俩当弹子玩,大战三百个回和!”
联系人:宋永亮
地 址:河南省上蔡县和店乡政府
邮 编:463800
邮 箱:chshtzlg@21cn·com
本文已被编辑[帘外落花]于2006-12-26 13:21:27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亮歌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