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好友送来两盆菊:一盆黄色,另一盆也是黄色,只是略淡些。大概是因为工作忙或是什么别的缘故,我向来没有养花的习惯,也很少有赏花的雅兴。
女儿把这两盆菊放在书房里。我走进去,忽觉眼前一亮,那镶嵌在书房正墙上的,我从伦敦美术馆带来的荷兰画家凡·高的《向日葵》拷贝顿时没了颜色。艺术品毕竟只是艺术品。
我不觉也学着赏起花来。
我一忽儿站在远处端详,一忽儿又走到近处细赏。一忽儿摸摸花瓣,一忽儿嗅嗅花香。女儿看我认真的样子,笑着说:爸爸,你这叫读菊,菊花读起来会有什么感觉?
菊花读起来确实有些感觉。
这两盆是极普通的品种:单瓣,纯色,多头,小朵,枝叶有点细瘦。这菊的枝、叶、花、蕊虽具备“点、线、面”所谓绘画的基本要素,但色彩仅有黄和绿,不免有些单调。论艳,艳不过富贵牡丹。论香,香不过空谷幽兰。既没有凌波仙子的冰肌玉骨,也没有红墙娇杏那撩人心动的一点粉。我问自己:究竟菊好在哪里?不是有很多人喜爱菊吗?人们到底为了什么而喜爱它?
《本草纲目》说:菊之品凡九百余种。今人养花技巧高妙,据说现在有数千种之多。然而我想,人们爱菊不仅仅在于它的颜色,或许是更在于它的性格?千花万蕊皆在春荣,而菊,却于晚秋独华,因此才会有凌秋傲霜之说。人们认为它耐寒,敢于同大自然抗争,这种品性清标高致,于是就有了“一种浓华别样装,留连春色到秋光,能将天上千年艳,翻作人间九月黄”的吟咏。
毕竟,菊是我所熟悉的花。
我的老家在淮北平原上的相山脚下。一到秋天,满眼望去,山坡上菊黄点点。那一丛丛,一簇簇黄黄的小花,从山坡的石缝中垂下来,垂下来,点缀着满山变幻的秋叶。娘本来在一家纱厂工作,爸爸成了走资派那年,娘就被发配到了老家。打我记事起,娘每年都带我们上山采菊。
一次,在一个秋天的雨后,我们随娘一块去采菊。那时娘约莫三十岁光景,面容白皙,身材高挑,着一件打了几处补丁的蓝布旧衫,笑起来银铃般清脆。我们采着,笑着,闹着,很快装满箩筐。那时,父亲去修淮河,母亲独自带我们兄妹几个,日子的清苦自不必说。我们采来一大篮野菊,把它们晾在院子里,还有几枝插在玻璃瓶中。顿时破旧的农家院亮了起来。鸡们在墙角觅食,狗和猫在院子里玩耍,我们帮着晾晒野菊。我们把菊用线穿成一个个花环,挂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上,挂在大门的两旁,挂在我们的脖子和手腕上。我们在院子里打闹,母亲在屋子里唱歌,就是在这破旧的村舍里,听着母亲的歌声,啜饮着菊花茶,我们就这样长大。
母亲笑对困难,把我们一个个拉扯成人。如今母亲已经苍老。想着母亲满头的白发和两鬓的皱纹,不觉心中一阵酸楚,两滴清泪在眼里打了个转儿,眼圈也红了。问我此时读菊的感觉,我觉着是:思乡,念母,还有就是面对困难从容不迫,但绝没有丝毫的悲秋之感!
凡·高喜欢向日葵,我想他应该也是喜欢菊的。他曾说过:黄色,是爱的最强光。我想,菊和向日葵或许原本就是一家,那淳朴的花的黄、叶的绿本来就是一种触目的对比。那不算光采的花和不算艳丽的叶,蕴蓄着的是生命原始的悲怆和热烈。人们喜爱凡·高的画是基于人们对黄和绿的喜爱,而黄和绿所象征的就是大地上的生机。我多年来不太喜欢赏花,可能是因为那些公园里的花太艳丽,太复杂多样,太多的人工培植。应该说,在我的内心深处我还是喜欢花的,喜欢纯朴的那一种。
女儿抬头看看我红红的眼圈,又低头看了看这两盆极其平常的小花,不解地说:爸爸不是对菊花过敏吧?!
我急忙将思绪收回,笑着说:别看这花不怎么样,香气还真的很厉害,有点刺眼,刺得你有些想流泪。
女儿不假思索地说:放在阳台上吧?我说:不,还是放在这儿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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