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生长在锦江边上,却一直没有学会游泳,很多人大概都会觉得这是一件极不可思议的事。但这跟我半点关系也没有,是由于母亲向来惧水,从小到大一直把儿女拴在裤腰带上,从而塑造了锦江边上极为罕见的“旱鸭子”。
我的家乡依山傍水,清清的锦江水不但为人们提供了生活所需的物资,而且是他们游冶嬉戏的天然乐园。白天在参差披拂的柳荫下,洗衣少妇有节奏的捣衣声远远地传入山谷中,回声悠长而宛转,比任何小夜曲还要动听;不时有调皮的孩子像条娃娃鱼一样悄悄地潜泳到面前,突然站起身来,掀起小鸡鸡向女人撒尿,双方于是无分大小,相互向对方拼命凫水,间杂着阵阵笑骂声。黄昏金红色的暮霭中,大人们吸着叶子烟扛着渔网去拦河赶网,一大伙人从四面八方围将拢来,把鱼一步步往里赶,有大个的鱼儿在网里作困鱼犹斗,但河里人实在太多,即使偶有漏网之鱼,随便谁一伸手就给抓住了。在这种时候,家家户户的女人孩子纷纷提桶端盆在河边等待着分鱼,猫儿狗儿更是热锅上的蚂蚁般串来串去,不得安生,原本平静的山村傍晚由是被阵阵欢快的笑语彻底打破。但这一切都跟我无关,我除了在家里老老实实地描红读书,几乎半步也不能走动,心中的愁烦啊,便“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家乡钓鱼之风甚为盛行,午后的柳荫下悠闲自得的白发老翁手端钓竿纹丝不动,虽然赤luo裸的太阳晒得衣衫尽湿却是浑然不觉;茂密的芦苇中垂苕稚子目不转睛地望着钓线,屏住呼吸,生怕稍有动静便惊跑了鱼儿……这样的情景随处可见,家乡人无论男女老幼,这一刻仿佛都成了得了人生真谛的高士,个个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修身养性。以至某年一位远方的作家来到此地,见了此风此景,不无感触地吟咏道:“穷通休更问释老,三两黄发入化深。”在随后的日子里,他还在一篇散文当中提起:黔东铜仁,真钓都也!
身为“钓都”一员,我不但从未钓过鱼,连游泳都不会,想起来就自觉无地自容。那时有一个跟我同班的叫“杆子”的孩子经常跟随大人一起赶鱼,对于板罾干鱼、钓竿钓鱼、结网捕鱼无所不能,对草鱼、鲤鱼、鳜鱼、石花鱼、娃娃鱼、鲇胡子、巴岩将等鱼类的种种习性更是如数家珍,知道分别用何种钓法来钓不同种类的鱼。他说起这些来,口气寻常得就像是向我请教数学公式,但作为纯粹听众的我心中却产生了不一样的感受。
杆子不光会捕鱼,他甚至还能独自撑着小船赶三十里水路到铜仁城去卖,到傍晚回来时,船上已多了油盐酱醋,烧过的猪后腿,亮晶晶的白水米,碧油油的绿军装和新解放鞋,有时还有几本新出版的连环画。到开学前,他进城赶集就更勤了,经常起早贪黑地打渔,几趟集赶下来,报名时他就能非常大气地抖出一大摞崭新的人民币了。对于只知埋头读书,浑不知窗外事的我来说,不到十三岁就能像大人一样自食其力的杆子无疑是我童年和少年时的偶像。每次看到他赶鱼回来,肩扛手提地高声唱着歌从我家窗下走过,我都会艳羡不已,多次央求他带我参与他们赶鱼,但他怕我母亲责怪,总不肯答应我。
到我十四岁那年的秋天,机会终于来了。那天是观音娘娘生日,母亲一大早就收拾得油光水滑地随着大群大群的老娘们到城里文笔峰朝圣去了。我正在厨房炒现饭吃,忽然听到杆子在外面唱山歌,急忙跑出去求他带我钓鱼,杆子说,你不怕你妈打我还怕她骂呢。我说,又不是下河洗澡,只是去钓鱼,她不会知道的。那时大人要检查孩子有没有下过河,会用指甲划他的手臂,如果划出了一道白印,就证明下过河了。我既说不洗澡,那便检查不出来。杆子也放心了,便和我匆匆扒完饭,就带上钓具出去了。
杆子用的钓具非常独特,把一些头上削得溜尖的篾片弯成弧形,两头并拢穿上一只肥大的绿蜻蜓作为诱饵,中间拴着一条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绑在树上。他称这东西为“卡子”,专门用来捕捉一斤以上的大鱼,因为只有这样大的鱼才能把蜻蜓一口吞进。捕捉方法非常简单,把卡子放在水里,鱼儿大多没吃过蜻蜓,都想尝尝鲜,只要它一吞进诱饵,卡子立即弹开,将鱼嘴牢牢卡住,任其如何挣扎都无法将卡子吐出。
我们找了个水草丰茂的芦苇荡,把卡子安下水后就不管了。杆子教我翻盐螃蟹,我们脱了鞋,一块块翻动浸在浅水中的卵石,螃蟹一般就藏在这些卵石下面。一会工夫就翻到了十来个。盐螃蟹与别的螃蟹不同,可以生吃,其味微咸,仿佛加了盐。我站在浅水里“哔哔剥剥”地大嚼着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坚硬的蟹腿,清凉的河水在脚背上流淌,像是一只温柔的玉手在轻轻抚摸着我;芦苇丛中忽而串出一只翠鸟,高声鸣叫着飞入对岸密密的柑子林。这种生吃法显然不及在家里清蒸好吃,但我从未自己捉过螃蟹,此刻嚼在嘴里却感到其味无穷。
杆子说:“不忙哩,我们坐船去。”我胆子也玩大了,想也没想就同意了。我们回去撑了船出来,白云在水面上飘浮着像一朵朵绽放的水莲花,小船在云朵上慢慢悠游像莲花上小憩的一只蜻蜓。我躺在舱中把手伸进水里不断搅动,挑起一片片雪白的浪花四溅开去。我说:“我从书上看到,城市里的人现在都不用钓竿钓鱼了,他们用雷管炸,用电瓶烧,这样能打到更多的鱼。你怎么不去弄两根雷管来?”杆子一听就冒火了,他说:“城里人都是黑心鬼,他们早晚得把鱼子鱼孙都炸绝了。我们乡下人没钱,买不起雷管炸药,但我们不稀罕。我们用钓竿是钓不到多少鱼,但过几年你再看,还吃得到鱼的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杆子接着又对我说:“我劝你也不要老读那些闲书了,咱们乡下人但求吃饱穿暖,晚上能搂着个老婆睡觉就行了,学那么多知识有什么用?还不是成天惦记着你算计我,我算计你?”
我没想到我一句话竟然引出他这么多的牢骚,心中有些扫兴,但随后也就忘了。玩到下午日头偏西时分,估计母亲也快回来了,我们才去起了卡子。果然除了个别卡子外,其余五、六个卡子上都卡住了几条尺许长的鲤鱼。我高兴极了,但又为吃不了这么多的鱼而发愁。杆子淡淡地说:“我们打渔如此有剩余的,一般都会分给邻居们。”我想这真是个好主意,我咋就没想出来呢?
那天我们每人只留了一条鱼,其余的都送了人,那些得到鱼的人都说我懂事了呢,我心中别提多高兴了。
后来我考上了铜仁一中,之后又到外省去念大学,直到在外地工作,很少有机会回乡,更没有再钓过鱼,那次的经历便成了我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在城市里我真的经常看到以前在书上读到的炸鱼、闹鱼场面,以至于河鱼越来越少,人们不得不到菜市场去买那种喂饲料的网箱鱼,但那已根本没了鱼味。我这才懂得了当年杆子的愤慨,可惜杆子后来去海南打工,被人引诱学坏了,有次抢劫一个老板时把人打死了,被判处了死刑,我少年时期的偶像,让我懂得了许多人生道理的英雄,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异地他乡。现在铜仁真正被定义为“钓都”了,可杆子再也回不到他深爱的锦江,再也看不到“满城钓客鱼儿欢”的景象了。我体会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的含义,心中充满了苦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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