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事,信手翻书,见人评人文章时说了句“连呼痛快”。
对着“痛快”二字,不禁就想,这世上,自有人有事有文以来,痛快人痛快事痛快文并不多见。这样想着,心中竟生出些怅然与惘然。
(一)
忽然想起曹刿。
曹刿说了一句痛快话,做了一件痛快事,为了一回痛快人。那个失明的左丘明也算写了一段痛快文。
曹刿何许人也?现在谁也没办法弄得很清楚。据《左传·庄公十年》的那一点点文字,我们可以推测或者想象,他是当时鲁国的一个布衣书生,仅此而已。他很突兀地来到我们面前,颇有些儿横空出世的味道。他来干什么?干一件大事,参与鲁国最高层的决策,指挥鲁国人去打败进攻他们的强大的齐国军队!
他倒背双手,拖着宽大的袍袖,很自信也很平静地走向高高在上的鲁王鲁庄公。
或许在动身前,或许在路上,有好心人劝他,你曹刿虽然认了几个字,读了几册书,也不过和我等一样,是个“素食”的平头百姓,军国大事是你能参与的?还是让那些“肉食者”去想去做吧。
面对那些劝说,他只说了一句话:“肉食者鄙。”然后,在一片惊愕和唏嘘中,依旧迈着平静的步子,向前走去。
可以想见,曹刿在回答劝说的时候,没有慷慨激昂的宣讲与发泄,没有自高身份的愤慨与蔑视,只是淡淡地一笑。然而,每次每次,翻看《左传》里那段短短的文字,读到那句话,我都禁不住在心里连呼几声痛快。——痛快啊,痛快!
曹刿去见了鲁庄公,然后就和庄公一起领着鲁国的军队上了战场。战旗猎猎,袍袖飘飘,曹刿和庄公并立于战车之上。一个布衣葛衫,一个锦袍战甲,这在当时,甚至放在整个中国历史的背景下,都是一幅极富趣味也极让人感慨的画面。
长勺之战,曹刿指挥鲁军干脆利落地打败了齐军。这对在此之前受了齐国压抑和胁迫的鲁国人和庄公来说,也是一件极其痛快之事。
仗,打赢了。可是曹刿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他隐去了,消失了。
来,来得从容;说,说得痛快;做,做得干脆。走,更是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决无犹豫迟疑拖泥带水。他像流星,闪耀一瞬便隐入重重黑幕之后。他又绝不是流星,因为他无意炫耀什么。他是我神游历史隧道中碰到的第一个真正的“痛快人”。
(二)
说书生,道沙场,就不能不想到诸葛亮,那个总是坐在车上手摇羽扇的中国智者。对于他,中国人算得是格外垂青了。一部《三国演义》更是把他捧上了神坛,因而他的声名绝非一闪而过的曹刿们所能比拟万一。
然而,我却固执地在心底一次次把曹刿和诸葛亮拿来比较。这种比较,我自以为是很有些趣味的。
诸葛亮早年躬耕南阳,高卧隆中,与高人隐士往来。虽也睥睨王侯,但他是不甘心穿一辈子布衣的。他“有所待”。他是另一个姜太公。所以,刘备来到隆中一哭,就把他哭出了山,而后死心塌地供其“驱驰”。
曹刿在跑去找鲁庄公之前,是不是也“有所待”呢?现在我们找不到任何根据。但看他长勺之战后消失得那么干净彻底,我以为这种可能性就极小极小。长勺一战,他应该是名声大噪了,正是进显的大好时机,可是他不见了。为什么?只有一种解释,他本就无所求,无所待。
我常常生出一些痴想,要是诸葛亮佐刘备开国之后即行身退,那又如何?当然,历史是不能假设的,我也无法给这个“如何”设出具体的内容。看诸葛亮晚年行事为文,心里总有千万种滋味在翻腾,一句话言传,就是很不痛快!
以疲病之身,为那个不争气的刘阿斗苦苦支撑蜀中千里江山,为那个已经不合时宜的“恢复汉室”的先帝遗志呕心沥血,事必躬亲,死而后已,这就是诸葛亮的晚年。出师二表,历代传颂,但我每每翻看,总有几番无奈,几番伤心,几番感叹。他太执着于自己的功业与声名么?也许吧。他太沉迷于那个恢复汉室一统天下的远景宏愿么?也许吧。他有着太多的留恋,于是几度劳师,几番远征,为不可为之事,出师未捷,自先身死,空留下几多遗恨。
曹刿如何?做完自以为该做的事就走,无所牵挂,毫不迟疑,干净漂亮,有如闪亮的刀锋倏忽在风中划过。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成就了他的痛快与潇洒。
(三)
顺着书生、沙场这条思路想下去,最后想到了毛泽东。
这个从湘中小村韶山冲里走出来的布衣书生,日后的赫赫功业尽人皆知,就不用说了。这里单说他的痛快文痛快事。
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一个深秋,岳麓的枫叶正红,湘江水清澄如练,刚三十出头的毛泽东立于桔子洲头长啸:粪土当年万户侯!较之曹刿于微笑中道出的那句肉食者鄙,这里多了几分豪气,几分霸气,却也同样让人回肠荡气,痛快淋漓。
请不要把它看着是一句普通的蔑视权贵的话。中国有骨气的书生并不少,一般情况下,蔑视权贵对他们来说并非艰难。然而,把自己整个精神大厦高高凌驾于权势之上的人,怕就少之又少了。就说李白吧,野史说他曾戏弄高力士和杨贵妃,其蔑视权贵之举算得上惊世骇俗了。但李白的内心深处是向往权贵与风光的,他做梦都想得到皇帝的赏识。他说了很多视宝贵如浮云的话,可细细一想,总觉有些言不由衷。
李白还算好些的吧,相形之下,那些把拜相封侯当作人生终极目标,并常挂在口头炫示于人的众多书生们,就不值一提了。
这里还有一个比较。同是对着一条河,对着悠悠流水,孔夫子感叹逝者如斯。至圣先师的内心,尽是无奈与伤感。这种疲惫的心态,源于他把实现理想的希望寄托于权贵对他的理想的垂青,把自己的精神大厦建立在现实权势之上。当权贵们忙于你争我斗,对他的仁爱王国斥之以鼻,他就只能对着流水浩叹。
毛泽东的精神比至圣先师强健得多。
真正将毛泽东的形象定格于亿万中国人心中的时间是1949年10月1日。那的确是一个让人怀念的日子,毛泽东那乡音浓重的湘潭话震响于北京上空,震响于每一个中国人的心中: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那声音让多少中国人扬眉吐气热泪纵横,从心底里感到淋漓的舒畅与痛快!
毛泽东以那个时代的绝对权威,宣告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宣告一种强健的民族精神的重新崛起。
现在,谁也不会否认,因为毛泽东,中国经历过一段曲折和患难。但无论如何我们应该记住一点,毛泽东是百年忧患之后,第一个敢于领着整个民族对任何列强的觊觎和欺凌说不的人。
一个能让整个民族从精神上强健起来并从心底里感到痛快的人,放在什么样的历史背景下,他都是一个伟人。
(四)
让整个民族从心底里感到痛快的还有一个人,他是邓小平。
百年忧患、十年内乱之后,邓小平以他巨人的双手,主动打开已经锈迹斑斑的沉重的国门。沐浴第一缕明媚的阳光,呼吸第一口清新空气的国人,有谁不感到胸襟爽朗、痛快淋漓?
能让一个民族心胸开阔眼界宽广的人,也是伟人。
邓小平还有一句痛快话,我记得是在和撒切尔夫人谈判时说的。为香港的归还,撒切尔夫人找种种理由推搪,邓小平的话如金石一样硬朗响亮:主权问题不是一个可以谈判的问题!
这是底气,是硬气,是一个古老民族重新振奋的豪气。然而这一切,我们的确是久违了!
这让我突然想起了汉武帝。
据说(仅仅是据说,我没有考证过),汉武帝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受了太多太多灾难、欺凌、屈辱的国人啊,听到这样的话,你不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吗?!
2006、12、25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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