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故事一片飞絮

发表于-2006年12月24日 下午4:22评论-4条

大年初一。

鞭炮声此起彼伏,送走了去岁,又迎来了新年,洪亮的鞭炮声从凌晨一点钟开始就陆续地响起,在五六点钟的时候就更热闹非凡了。噼噼啪啪的爆破声响彻了村庄,震荡着山谷,栖息的群鸟啪啦啪啦地从林里飞起,划破了黎明的长空……村里的习俗:除夕守岁。虔诚的人们几乎一夜都不睡,祭完祖先要拜神,十二点一过就是新的一年了,鞭炮是最热烈的迎词——迎接财神爷。据说谁家的鞭炮最先响起,最洪亮,好运就落在谁家,在新的一年里将人财两旺。

“七儿!七儿!”杏儿一大早就来敲丈夫洪七儿的门,年年的这个时候七儿都起得最早去庙里奉神的,可是现在都快五点了,还不见他有动静。她又气又急,“咚咚!咚咚!、”的敲门声更急了,“七儿!七儿!”她尖着嗓子喊了半天,没听到他回应,感到有些奇怪,拿手电筒一照,发现房门是用门链锁着的。她拨出插销推门而入,里面黑咕隆咚的寂静无声,拧亮了灯光,床还凌乱着,却没人。床下竟然摆着一双绣花鞋,鞋头绣着一个虎头,瞪着凶目,呲牙咧嘴,鞋两边各一朵大红的绣花,枝蔓一直延伸到鞋跟,又在汇合处扭成一个结,仿佛一拉多出来的藤蔓整只鞋就散了似的。这钟鞋是以前老一辈的妇女、姑娘做的,现在已经没人再穿了,自从她嫁到洪家就没见过这种鞋。她蓦然一惊,脸色突然变得铁青,莫非……

“七儿!七儿……”

天已大亮了,鞭炮声终于歇响了。人们沉浸在一片惊惧与恐慌中。

“洪七儿一大早就失踪了!”

“他的房门是锁着的!”

“床下摆着一双奇怪的绣花鞋……”

大家议论纷纷,许多老人都露出了惊疑的神色。杏儿一嗒一嗒地抽咽着,偶尔抬起头望一眼门边的洪六儿,他的骷髅般瘦削的脸沉静而安祥,灰色的眼睛专注地望着面前的几只小鸡。他和七儿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爹娘,其它兄弟姐妹都小小年纪就夭折了,剩下他们两个从小相依为命。他得过一场小儿麻痹症,两条腿从脚跟开始一直到大腿都失去了知觉,像两根没有生命的棍子。他的膝盖屈折着,从病后就从来没有伸直过。七儿做了两个高度相怡的竹筒,他把两只手掺在竹筒上,每行一步就把竹筒放在离身体一段距离的地方,手掌撑着竹筒,脚支撑着身体跟着拖过去。他的鞋底因此磨破了一双又一双,七儿只好收集了村人穿破了的鞋子,把鞋底剪下来给他缝在鞋底上。七儿忙地里的活儿,六儿就在家里洗衣做饭,邻居常能听到他的鞋子与地板磨擦踢蹋踢蹋的声音。因为他排行第六,比他小一些的邻居都叫他“六哥”。他的一个竹筒里装着稻谷,到了规定的时间,就给他家的鸡撒一把,因而他家的鸡一看到他就飞快地跑过来,“咯咯咯”地向他欢叫着,他的脸露出慈祥的笑容,仿佛那群鸡是他的孩子们似的。他的另一个竹筒里装着烟叶,都是邻居家卖剩送给他的。他的生活似乎没有夏冬之分,一年四季都是一身咔叽帆布衣裳,灰色的和深蓝的两种颜色替换着。袖子和衣摆被洗出了线穗,裤子打了补丁,却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

七儿娶了杏儿已经三十多年了,他和六哥都有苍老了许多,特别是六哥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也瘦得没有一点儿肉,只有那双眼睛还炯炯有神,不失旧日的光彩。自己的孩子都成家立业了,而六哥却依然孑然一身,独自住在父母留下来的那所老房子里。每当他提出要接六哥一块儿住时,杏儿的脸色总是特别难看,他只有忍了又忍,只能在暗地里接济六哥。杏儿是个自私而又爱面子的女人。为了不使邻居说闲话,每逢年节,她亲自接六哥到家里团聚,然而他甚至没有上过她家的餐桌,他在厨房里一声不响地吃着她规定给他的饭菜。每当看到这个情景,七儿的心都揪得格外紧,他们是一母同胞小相依为命的兄弟,自己享受天沦之乐的时候,六哥的屋里却只有满室的凄凉。自己在天堂,六哥却在地狱,他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父母和自己的良心啊?

钟敲响了零晨三点,七儿醒了,睁开眼,眼睛仿佛穿透了黑暗,看到了潜伏在黑夜里的东西,一种恐怖的感觉攫住了他的神经,使他清醒过来,想躲开那东西,身体动却掸不得,喉咙喑哑,任凭他怎么呐喊都发不出声音来。那东西就要掐他的脖子了,他一急,大叫一声,终于冲破了喉咙里的痰膜,巨大的声音把杏儿吵醒了,她赶紧捻亮了灯,只见七儿脸角惨白地喘着粗气,大睁着眼睛,瞳仁似乎都要碰出来了。她吓坏了,扶起他问他怎么了,他似乎还沉浸在恐慌中,眼神散漫,断断续续的说道:“鬼……要掐我……”她不相信真有什么鬼怪,以为他一定是做了恶梦,安慰他几句又关灯睡了。

第二天晚上,当钟敲响零晨三点,又是一声凄厉的嚎叫把杏儿吵醒了,七儿全身抽搐着,指着门口一个劲地叫:“鬼!鬼!鬼!”杏儿害怕起来,想起他曾说有一天晚上去茅厕时看到六哥住的老屋外有两个游移的黑影,她总不相信,说他是半夜起来神志不清看花了眼。现在想起,不免心惊了,她的脑海中掠过六哥骷髅般瘦削的脸,那双灰色的眼睛,雪白的头发,破旧的咔叽帆布衣服,回想起他过的凄凉的生活,她的良心似乎在这一刻惊醒了,可是只怕已为时晚矣,她的不孝终于惹怒了洪家的祖先,他们要得到处罚了。

她搬到女儿的房里去住了,只是当钟敲响零晨三点,她都会醒来,耳畔仿若还回荡着七儿凄厉的嚎叫,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果然不出她所料,七儿无故失踪了。逼不得已,她才向村人讲述了发生的一切,只是没有坦白她的怀疑和愧疚。村人都惊讶极了,纷纷议论着。一个中年汉子缓缓地说道:“有天晚上我到邻村的亲戚家喝喜酒,半夜才拿着手电筒回家,在快到六哥的房子时,听到‘咕咚咕咚’的声音,正感到奇怪,在手电筒昏黄的光线中看到一个怪物趴在地上,舔地上的积水。那天晚上刚好下了雨,我只觉得冷嗖嗖的,不由得发起抖来,也没多看就快步绕道而走了。第二天回想起来以为是自己喝醉了产生的幻觉,所以没在意。刚才听到杏嫂的讲述才感到事情确实有些奇怪……”

大家都注视着他,直到他把故事讲完,才又把视线转移到六哥身上。他好像没有听到人们的议论,眼神专注地望着地上啄着稻粒的鸡群,安祥的神色使它骷髅般的脸显得不那么恐怖了。一丝冷笑悄悄掠过他的嘴角,他却什么也没说。

全村的男人们都出动去寻找七儿了。找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也没看到他踪影,从邻村回来的人也黯然摇头。杏儿哭得眼睛都肿了,茶不思饭不想,才一天时间就憔悴了不少,往年热闹喜庆的春节,罩上了恐怖与悲伤的黑影。

下了一场大雨,六哥住的破旧的老屋似乎再也抵挡不住风雨的洗礼,瓦砾时而发出“沙沙”的声音,又一阵大风,房檐一角的旧瓦被吹翻了几块,掉在地上,即刻成了残骸,大雨紧跟着落下来,屋檐没有一块地方是干的了。村人都为六哥倒抽了一口气,就在前一刻,他搬家了,在紧挨着七儿的房间的屋子,杏儿给他安排了一个房间,他不再是孤苦无依的老人了。

雨停了,又是黄昏。杏儿跪在菩萨前,默默祈祷七儿平安归来。她的头发就在一夜间白了许多,额上的皱纹更深了,当年初嫁到洪家时她还是个花朵一般的妙龄女子,如今也是踽踽老妇了。七儿对她百般体贴依顺,直到失去他,她才感到自己真的老了,孙子都会叫奶奶有白头发了!她抽咽了一下,站起来擦了擦眼睛,点燃六根香,拜了拜,分别插在两个香炉上,又默默的说了些什么。

“杏儿!”

她惊喜地回过头来,只见丈夫站在门口,全身都湿透了,冷得瑟瑟发抖。她抱住丈夫,眼泪就簌簌的落下来,她要把他抱住,再也不让他走了。

“我又冷又饿……”七儿开口说道。

“啊!我真该死,忘了你两天没吃东西了,快去洗了澡(热水早就给你烧好了!)我给你找替换的衣服去!”

她忙东忙西地为他张罗着,他仿佛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妻子,是那么温柔体贴的女人,他心疼地看着她,她的脸失去了年轻时的丰润光泽,眼角的鱼尾纹更加明显了,头发也染上了白霜,原来他们都已不再年轻了,他的眼睛也湿润了…… 

在一个下雨的夜里 ,六哥发着高烧,渴极了,喉咙干哑得发不出声音来,他挣扎着爬起来,水缸里没水了,吃力地推开门,门口废弃了的猪糟里积满了雨水,他爬过去,像渴坏了的老牛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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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落歌 | 荐/落歌推荐:
☆ 编辑点评 ☆
落歌点评:

惊慌之后又回到了平静
人们的心理引起了一场不平凡的争论
读来有点带着失魂落魄的文字
其实里面暗藏了幽默的味道

文章评论共[4]个
落歌-评论

问好作者,这样的文字很少见。期待更佳,并祝圣诞快乐!
  【国香 回复】:谢谢编辑朋友的鼓励与支持!我想我会继续努力!元旦快到了,真诚地祝你节日快乐! [2006-12-29 19:51:00]at:2006年12月24日 下午6:14

曬雨人-评论

刚才还说没看到你的文章,一进来就看到了。
很多新字眼,我觉得自己真的是阅历太少了。我觉得结尾的感觉很好。
  【国香 回复】:我有过一段时间没来上网了,这段时间比较忙啊。结尾有点喜剧的味道是吧? [2006-12-29 20:16:47]at:2006年12月24日 晚上8:51

曬雨人-评论

家里亲情的那种自私有时真让人无可理喻,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国香 回复】:确实如此!你道此文是真?是假? [2006-12-29 20:37:36]at:2006年12月24日 晚上8:57

曬雨人-评论

期待你的下遍文章,亲爱的朋友。
  【国香 回复】:是了,我们都要努力啊!也期待不时能看到你的新作! [2006-12-29 20:36:52]at:2006年12月24日 晚上8: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