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我常常做着一个相同的梦。梦镜中的我年龄似乎很小，扎着麻花辫子骑在一位白衣女子的肩上，左右手各拿着一根棒棒糖，一手往嘴里塞，一手拿糖敲白衣女子的头。白衣女子背着我，也不生气，只是轻盈地走着，偶尔回过头看我，温柔地笑着。

梦醒后，便是无尽的黑夜。然后，我呆坐在墙角，回忆梦镜里白衣女子的样子。有时候我清楚的记得她的样子，但每当我刻意地回忆，便会感到头部，一阵一阵的痛。

其实说来，我算是个年轻有为的女子。我住在一栋高档的公寓里，潇洒地生活着。至于我为什么这么有钱，青春的脸上为何有着忧郁的表面，对外界来说始终是个谜，我也从未提及。每天，我会化着淡妆，穿上白色的衣服或裙子，很优雅地大街上反复闲逛，在上岛和天和之间徘徊，有时也留意街头的白衣女子，看到她们，我觉得特别亲切。有时也觉得自己的心在加速，跳动。

我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带着三岁的男孩小品一起生活。他的母亲生了他之后便去世了，而他的父亲，在他未出生前便离开，不知去向。

小品很听我的话，或者是他从小跟在我身边的缘故。他一直叫我妈妈，我也从不让他改口。周围的人都以为我们是母子关系，她们常常啧啧称赞羡慕我的年轻漂亮，也猜测我的过往。小品经常用小手拉着我的衣角，低头走路。我很疼爱小品，但小品是个内向，沉寂的孩子，心理医生说他有自闭的倾向。有时，我也会带着小品，开车去海边。海边人多，也许，在那种场地，他会渐渐活泼，然后，长大，然后快乐。

后来我遇见了一个很优秀的男人。我们是在上岛咖啡认识的，那天，我带着小品在上岛，我喝咖啡小品喝奶茶，我们都很安静，匙羹在玻璃杯中搅动，哗啦作响，仿佛预示着什么。然后他就走了进来，一个人，很有气势的那种。他走进来的时候，我的心跳有些反常，就如我在街头看到白衣女子一样。他看见了我，怔住了。可能意识到自己失态，他便在我对面找位坐下，一直盯着我，也看小品。

于是，我径直走过去，极度优雅地问他：“先生，我们熟吗？”他有些恍惚，说，不，但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我笑。

就这样，我们便认识了。他递名片给我，我没接。他很吃惊，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我说，知道你的名字便行。

他顺从我的意思，告诉我他叫杨尘。凭直觉，我能猜测到杨尘的事业属相当成功的那类。我也顺势告诉了杨尘我的住所。

此后，杨尘经常开车到我的公寓里找我，约我和小品，出去游玩，就餐。我从不拒绝。杨尘常常带着我和小品去海边，他与小品似乎很投机，常常与他在海水里嬉戏，将小品高高地举在头顶，在浅浅的沙滩上奔跑着。而我，总是一脸温柔地看着他们，微笑。小品渐渐快乐起来。

每次，杨尘开车送我们回来便离去，从不多作停留，但他每次离去时看我的眼光都很复杂，仿佛有许多话要说。有一回，小品闪着大眼睛问我：“妈妈，杨叔叔是不是爸爸？”我问小品，你喜欢杨叔叔吗？小品点头，说，杨叔叔很好。我看着小品，我突然陷入了一种长久的沉默。

在夜晚，我还是会做着白衣女子的梦。也常常在夜里睡来，看着沉睡的小品，发出香甜的鼾声。

我从来不问杨尘的故事。他只是告诉我他在这个城市经营着一家公司，父母都在国外生活。其它话题，我们一概不提。

一个星期五，杨尘来接我们出去吃早餐。车在马路上缓慢、平稳的行使着，我问杨尘，你怎么开这么慢。他说，我一个人无所谓，但你们在车上，我不敢开得太快了。这条路交通混乱，经常会碰上急刹车。

我心里掠过一阵感动。

是的，杨尘是一个好男人。上车前，他会先打开车门，看着我与小品上车，再叮嘱我们系好安全带；他与我们口味不一，但会点我与小品喜欢吃的菜看着我的吃，有时步行过马路的时候，他会将小品抱起，左右顾及车辆。而且，他很尊重我。我知道，他对我这个单身年轻漂亮妈妈的故事一定会感到好奇，疑惑，我不曾说起，他也从来不过问，只是经常爱怜地看着我，微笑。如此细心，大度。

杨尘也是一个忧郁的男人，他常常眉目紧锁，像在回忆什么。我看着他，偶尔笑笑。

外界都认为杨尘在追求我。有人说我们很般配，也有人说我是个未婚妈妈，配不上杨尘。我置之一笑，从不作任何解释，杨尘也是。几乎每天，他都来找我们，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然后，我们三人一起出门，我与杨尘一左一右，牵着小品的手，很像一家人。

小品渐渐依赖杨尘。有时候早上起来不见杨尘，他就揉揉眼睛问我，妈妈，杨叔叔呢？杨尘也很疼爱小品，他们之间很投缘。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

一天晚上，杨尘送我与小品回来后便开车离去。我为小品洗完澡后便让他上床睡觉。然后独坐在客厅里发呆。忽然间听到有“嗞嗞”的声响，我便沿着声音寻去，发现是厨房煤气阀门发出来的。我有些恐慌，想起前不久发生的煤气爆炸事件。恰是半夜，我仿佛又看到白衣女子的身影。

来不及思考，我掏出手机接通了杨尘的电话，让他马上赶过来。他很着急。然后我便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和启动车子的声音。

很快，杨尘便赶了过来。我跟他说明原因。杨尘说，不用担心，有我在。然后他便去了厨房，拧了拧阀门，又检查了一次。果然，声音便停止了。他拍拍我的头，温柔地笑着说：“没事了，以后要小心点。这么大的人，还不会照顾自己。我看着他，心“砰砰”跳个不停。

杨尘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炽热而又深情。我低头，突然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丝质睡袍，洁白的肌肤若隐若现。我感觉自己的脸上发烫。我想转过身去睡房。

来不及了。杨尘从身后抱着我，环我的腰，吻我的长发。我犹豫了片刻，转过身来，抱住他。他开始吻我的唇。而我，在他的引领下，回应。他抱起我，放到沙发上，解开我腰间的丝带，睡袍从肩上滑落。恍惚间，我似乎再次看到白衣女子。

第二天很早我便醒来，去睡房看小品，再又去准备早餐。在厨房里，杨尘不知什么时候从身后抱住我，再次吻我。然后与我一起端着早餐走向客厅。忽然间，杨尘直直地盯着沙发，又看着我。我顺着他的眼神看去，白色的毛毯上有点点血迹。

他指着那一团红色，说道，阳子，这？

我用淡淡的眼光看着他。杨尘，他震惊地问我：“那小品？”

“小品是我姐姐的儿子，我姐姐难产死了，我姐夫失踪了”。我直直的眼神透出一丝苍茫，逐字地说着。

杨尘跌坐在沙发上，他神情恍惚，回过头来问我：你姐姐…?”

我看着他，开始讲述一个故事。

我有个叫影子的姐姐，我们相依为命。我们的父母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就因车祸去世了，是我唯一的姐姐放弃学业，供我读书。

姐姐后来沦落为风尘女子，为我。她很漂亮，却曾被一个很老很有钱的男人包养过两年，所以有些钱。姐姐喜欢穿白色的衣服，她经常一个人去上岛忧郁地喝咖啡。后来他在上岛认识了一个男子，那个男子给姐姐名片的时候，姐姐没接，姐姐说，知道你的名字就可以了。后来，他对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她也陷了进去。他知道她的故事，但还是义无反顾地爱她，她离开了那个有钱的老男人。他们度过了一段很幸福的时光，后来她怀孕了，孩子八个月大的时候，那个男子突然失踪了。但姐姐却那么爱他。生孩子时比预产期提前了半个月，还是难产。院方说大人小孩只能保一个，她为了他们的结晶而牺牲了自己。

那时我正在北方上大学，突然间被一个电话叫到了这个城市的医院。我接收了姐姐的所有遗产的遗愿，带着小品生活。小品便成了我的儿子。

说完了，我看着杨尘。他已经哽咽起来，手不停地敲打着玻璃窗茶几。他看着我，泪流满面，说，你真是影子的妹妹，怪不得你们如此相似。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影子，我一直相信她不会消失的。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杨尘捶打着自己，我突然间心痛起来，又似乎看到穿着白色衣服的姐姐。

我轻轻一笑。杨尘就是姐姐爱的那个男子。

当我从姐姐的日记中知道这一切事情时，我曾暗暗的发誓，一定要设法找到他，然后慢慢报复他，尽管姐姐那么爱他。我卖掉了姐姐的房子与车子，我认为，我与小品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城市。我在附近租了套公寓，带着小品住了下来，为了就是等待我与杨尘的相遇。

我每天徘徊在上岛附近的每一条街，并且真的遇见了杨尘。我在姐姐的影集中见过杨尘，所以我轻易认出他来，并以同样的方式结识他，让他爱上我。除了不曾沉沦，我身上有很多姐的影子。

果然，杨尘爱上了我。我故意让他接近小品。我打算在他与小品产生感情的时候告诉他小品是他的儿子，我还打算带着小品去另一个城市，让他痛悔一生。一切都很顺利，可我没预料到的是，我竟然在不知不觉间爱上了杨尘。我也知道了姐姐为什么那么爱他。

我站在杨尘面前，泪流满面。这时，小品醒了，他穿着睡衣走了出来，他看到我，扑了过来：“妈妈，你怎么哭了？小品也看到了沙发上的低着头的杨尘。他冲着杨尘喊道，不准你欺负我妈妈。”

小品虽然喜欢杨尘，但却跟我却相依为命。我摸摸小品的头，对他说，是的，他曾经伤害了你妈妈。不过，他现在没有机会了。小品看着我，一脸茫然。

我想起了小时候，姐姐穿着纯白的衣服，背着我。而我，一手拿着棒棒糖，一边吃，一边敲她的头，并嚷嚷，姐姐，等你老了，我就背你。姐姐就回过头来，温柔地看着我笑。

可姐姐没能等到我背她。

杨尘抬起头，他看着我，说阳子，我不知道影子会早产。我去了澳洲。你知道，我父母听说你姐姐的事，很反对。我用半个月的时间说服了他们，本以为回来接她一起去澳州，让他见见我的父母，也让父母见见即将到来的孙子，我连护照都替她办好了，回来之后她就不见了。我找遍了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没能见到她。后来，才听说她···

“我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杨尘幽幽地说，我对不起影子。

我摇摇头，说，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能成为理由。

我再次笑了，凄美，又惆怅。虽然他们曾彼此相爱，虽然此刻我正爱着他，但却没法原谅他。我最爱的姐姐，她的离开，多少跟他有着关系。而她的离开，将成为我一生的遗憾与疼痛。

我请他离开，静静地蹲在房里思考，小品一直依着我。其实，当发现自己爱上杨尘的时候，我就应该想到会有这样的局面。我无法释怀姐姐的死，所以，我无法原谅杨尘。尽管，我爱着他。

我改变了原先的计划，把小品留给了他。我知道，他一定会用生命去呵护小品。收拾好行李，我执意离开。杨尘无法改变我，整个过程，我表现出平淡而又冷静。

他要送我，我拒绝。在机场，他还是来了，带着小品。我拥抱小品，吻着他天真的脸。我已经告诉他，杨叔叔是他的爸爸，我跟他说，要去旅游，很快会回来的，并让他跟爸爸一起生活。他相信了。他说，妈妈，你要快点回来哦。

我起身，看着杨尘。经历这些事，他有些沧桑，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他说：

“阳子，这是我的报应吗？

“阳子，为什么要离开。你恨我，对不对？可是，我爱你。”

或许，杨尘并没有错。如果我，杨尘，小品三个人就此生活下去，也许姐姐在天堂会高兴。我相信。他以前爱姐姐，现在爱着我，还有小品。可是，很多事情是没有可是用来转折的。

我告诉他，我们都需要时间。或许以后，我会回来。

杨尘说，无论你是否回来，我与小品都会等你。

我没有说话，转过身去。只是，两行泪渐渐滑落，滴落到我的白色衣间，开成一朵花，花朵间依稀看到姐姐多年前的笑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