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燕子北归。
南方开始了润湿阴冷的雨季,父亲在电话中嘱咐:别着急脱了冬衣,广东的天气,起风就冷,下雨就冻,谁又能预料风雨几时来呢?
我身着单薄的毛衣,抖抖缩缩的说:“爸,别担心。我还穿着大衣呢!”
父亲顿了一顿,叹了一口气:“知道你脾气倔强又好强,可也要照顾好自己,爸爸都老了!”
我突然鼻子一酸。从小我就是屋顶梁上温暖泥巢里的小燕子一只,父亲总是默不出声的保证着我的一切,直到现在。而如今,他委婉的告诉我,他老了,我必须学会自己飞翔。
长大的代价是沉重的。我的成长,摧毁了父母灼灼的年轻和无限的精力,自己也不得不面对成人世界的坎坎坷坷。
我默默的爬上床,披上被子,感慨的说:“爸,你还没有老,我还没有长大呢。”
“傻孩子”爸爸呵呵大笑,“从小就这样古灵精怪,说话不知道轻重,又不听大人话!”
“爸”我撒着娇说:“你看见梁上的燕巢了吗?我就是里面啾啾叫的小燕子啊,一直有你的照顾,怎么愿意长大呢?”
“都工作了,还这么小样儿。”爸快乐的嘀咕。
父亲总是说我小样儿,大概因为我个子小,所以更加疼爱我。小时候,家里生活不怎么好。父亲在外干活得的咸鸭蛋、花生瓜子总是舍不得吃,藏在衣兜里,等晚上回家,全都拿出来给我和妹妹。我仍然深深记得父亲手把菜刀,切开咸鸭蛋时的那份惊喜,就像鸭蛋橘红的蛋黄,温暖了童年的记忆。
初三时,我考了全县前100名,进了县里特办的优秀班,剩下的最后一学期就要在县城中学念。入学前的动员大会上,学校领导说:“你们的孩子进了这个班就意味着有只脚已经踏进了大学大门。所以大家一定要有心理准备,更要有金钱上的准备,为你的孩子存钱上大学。”
那时,我甚至都不知道高中到底要念几年,何况大学。父亲当然更迷茫,但对“大学”
两个字却非常敏感,他劳劳记住了领导的话,要为我的大学梦铺好前路。
九十年代末,正是打工潮汹涌澎湃的时候。已经年过四十的父亲决定跟着邻居的亲戚到广东打工。临行前,母亲为他煮了很多鸡蛋,以便在火车上吃。而我陪着父亲到了乡里的车站,看这身材矮小的父亲背着超大而陈旧的大包追逐着满身黄尘的汽车时。我觉得自己好自私,我真想拉住他说:“爸,别走了。我不要上大学!”但父亲已经抓住了车门,人踏上了车,背包却被夹在车门之间。那么突兀而悲凉的远去。
我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追着跑了出去,但我也想上大学。父亲如果不外出打工,我将来的学费就没有着落。我硬生生的将心里的话咽了下去,眼泪流了出来:“爸,保重!”
父亲在广东经常给我写信。他说,他的工作很轻松,远比干农活强。广东很热,夏天特别长。还好,他住在河边的小楼上,夏凉冬暖,再舒服不过了。不过,他过年不回家了,每逢春节车费都很贵。
我一直在想,广东的热到底是怎样的情形,河边的小楼又是什么样子?那里住着我生命中最珍视的人,应该和想象中一样美好。小楼该有少许浪漫的气质,配上滔滔江水,向晚的凉风和天边最后一抹沉酽酽的夕阳,父亲一定微笑着在给我写信,叮嘱我要好好学习。
春去冬来,冬逝秋走,一晃三年过去了。父亲总是在秋收前回家,等收了谷子就起身到广东。今年父亲要送我上大学,所以要等送我到学校后才去广东。父亲说,广东四季不分明,看不到叶落也看不到发芽。但父亲却天翻地覆的变了,变的干瘦,变的很黑。从身后看着他皱纹深深的眉梢,仿佛是在温柔的微笑,但正面见他,才知道他其实在发愁。大学学费六千多,这该是父亲多少年来的积蓄?
9月11日清早,我将父亲送出大学校园。一路上,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看似一切大事也定,但细节却丝毫都没有妥当,我还沉浸在大学的陌生和恐慌中。父亲很释然,他轻松的舒着气。
“小会”他对我说,“我也不知道大学应该怎么做,你就别太苦了自己,没有钱用给我写信。”
“恩”我点头。
“我走了,过几天就去广东,你一个人好好照顾自己。”爸笑着说,“和我们同路来报道的女孩子还不错,以后大家互相帮助,你也有个伴。”
“爸”我拉住他,很是舍不得。
“怎么了?”他问我。
“没有!”我深吸一口气,展开笑颜。
“那我上车了。”他有些不放心的说。
“好的。”我说,“爸,再见!”
爸爸笑着走向车门,来时满手的行礼都已经帮我安置妥当,如今单薄的他上了38路车,在临窗的位置坐下。一向不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他,对我使劲的挥手。我想抬起手回应他,但这礼节在四川很少流行,我难为情的冲爸爸笑了笑,车走了。
我一下子变的六神无主,庞大的校园,仿佛侯门深如海。花红柳绿的帅哥美女如鱼得水,而我显得格格不入。我忽然很想马上离开这里,要不马上就毕业。然后到广东工作,替换父亲,让他可以闲闲实实地在老家相约几个熟悉的朋友打牌取乐。
四年,整整四年。在我急切的呼唤下终于结束。我拿了毕业证和荣誉证书来到广东。
父亲冒着烈日到车站接我。原来四川的太阳是柔柔而温驯的,有热度但不尖锐。广东的太阳却霸道而狂放,炙烤着大地,有种要榨干一切的恶毒。爸说,天气太热,先到他住处冲一下凉。他还没有帮我找到住的,刚好老伴娘字他们住的小楼旁新修了一间小屋,还没有人搬上去。他和几个亲戚商量了一下,就让我先住下,等找到工作再说。
我知道父亲是为了省钱,但也很高兴。那不是爸信里所说的小楼吗?在河边,凉爽而通气,还有幻想中的浪漫气息。我撑了伞,跟着父亲拐进了生了铁锈的院门。这才发现父亲描述中的小楼根本就是议和棚,而且已经陈旧不堪,木头冻结了岁月的忧伤,变成了深黑色。河风一吹,吱吱作响。棚紧挨着小院,院下就是臭气熏人的河,河面漂浮着几点绿萍,和大片的生活垃圾。
这样的地方那里有丝毫的浪漫可言,我眼泪唰的流了出来。我的父亲一直就住在这样的地方,省吃俭用,供我上完大学,还要为我找工作的事而奔波。
“小会,怎么了?”爸问。
“没,没有什么。”我悄悄的擦干眼泪,笑着说。
“哎呀,你来了!”我姨父高兴地穿了出来,“大学都毕业了,准能找个好工作。”
我笑着向他问好。
他说:“你爸可担心你了。恰好,连住的地方都不用找了!”
我苦涩涩的勉强和他们说话,爸看在眼里。趁没有人时,他说:“这里条件很差,你要吃得苦。等你找到工作,就可以离开了。附近大大小小的企业很多,还有个最大的叫美的!”
“美的?”我吃了一惊,“就是美的空调?”
“是啊,听说不错,离这里又近。还有前面有个顺达电脑厂,是台资企业。过去不远还有格兰士……·”父亲念出一大篇大企业名字,我知道这是他专门为我打听的,但我实在没有信心进一流的企业。末了,爸拿出1000元,说是找工作时要用的。
我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找个好工作,但是面试了好几家都没有结果。我知道爸急着回家打谷子,越发着急了。机会也来了,我在美的风扇找到了工作。父亲非常高兴,买了几个小菜,找了姨父一起喝酒庆祝。姨父说:“你爸前两天都快成热锅上的蚂蚁了,担心你找不到工作,又挂着回家收谷子。现在可好了,你也真争气。你爸听你找了工作,就买了后天的车票要回去了。”
“是吗?爸,你后天就回去啊?”我知道爸非回去不可,可是他一走,我又孤身一人了。
“谷子该收了,你要学会独立,好好干工作。”爸说,“你表哥表嫂就在三洪奇,离你上班的地方几分钟的路程,有什么事就找他们去。”
“噢”我不情愿的答应。
可是,我不就等这一天吗?让自己替换辛劳的父亲。而且,父亲真的越来越苍老了,短短的头发白了许多。我不要让岁月带走我心目中父亲的形象,真的不要。那么就让父亲歇下来,悠悠闲闲的过日子。
“你刚来这里,千万小心。晚上别出门,外面坏人很多。”爸说,“过了一个月,我就回来。”
“爸”我说,“回去了就别来了吧。这里好辛苦!”
“老哥,女儿知道疼你了。”姨父羡慕的说。
“我那放得下心。等她工作顺畅了,对这里也熟悉了,我才不来。”爸说。
我知道我说什么也没有用,在父亲的眼中,我永远是他的小女儿,他不放心让我一个人在广东工作。
一个月后,父亲如约而至。他陪了我过了半年,终于在姑姑苦口婆心的劝说和我的千妥万妥的保证下才回了老家。
如今,一有空。他会给我电话,闲聊几句。天气变化大的时候,他会提醒我添减衣服,因为他对广东的天气太熟悉了。如果他知道我已经换了薄薄的毛衣,一定会心痛的。我掀开被子,从衣橱里拿出大衣,快快的穿上,说:“爸,我穿上大衣像熊一样。”
“你不是说你是燕子吗?怎么成了熊了?”爸笑着问。
“是哦!”我一眨眼,“那么我说的话不是熊话而是燕昵。”
我故意学着燕子唧唧的叫了几声,问他:“是不是这样啊?”
“哈哈!”爸爸在另一头开心的大笑。
本文已被编辑[帘外落花]于2006-12-22 12:57:33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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