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的影子一直在我的眼前晃动:蓬头垢面、目光呆滞、破烂的衣裤、裸露于外的肮脏的小腿、还有让人恐怖的“嘿嘿”的笑声…··
剑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都曾是北方文学联谊会的会员。我记的那时剑还做过校刊《北方》的责编。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的剑,有一张俊秀的娃娃脸,眼睛深邃,喜欢独来独往,沉默寡言。剑的孤独常常让我们无端猜测,在我们的眼里,剑似乎有些神秘。于是我们私下叫他“大侠”。
剑的座位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我不知道老师是不是刻意如此安排的,得天独厚的座位“优势”让剑仿佛如处孤岛,越发让人感觉到他的孤独。不过剑似乎对他的角落非常满意,一人躲在角落里也不知道每天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剑很少主动回答老师的问题,他像一个世外的隐者,宁静于自己的角落,安逸于自己的角落。只有班务劳动的时候,似乎大家才想到剑存在的必要,哪个小组若能将剑拉到自己的“阵营”里,那么他的小组一定是最先完成任务且完成任务最好的。因为剑不爱说话,最出活。他像一头套到磨上的蒙头驴,只是闷头干活,并不计较别人是不是偷懒。等到把活干完了,他会默默地离开,也不在乎老师会表扬谁。
但剑的名字还是会引起一片哗然的。在学校一年一度的表彰大会上,剑的奖学金以及成绩会获得许多掌声。事实上,剑的学习成绩一直是很好的。也只有此时,我们才能看到沉默的剑的与众不同的风采。校长大声念出剑的名字,剑在一片火辣辣的目光中有些腼腆地站起身来,急匆匆朝主[xi]台走去。当然他的脸有些潮红,手有点不知道该放到哪里,局促不安在流淌在他的眼睛里。那一刻他似一个沉默的英雄,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看似可有可无的人竟然每年能拿到学校最高的奖学金,竟然能获得县级三好学生。剑有些紧张地站在主[xi]台上,脸越发红了,与校长握手的那一刻,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看到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剑很少笑的。
剑的沉默像一个谜,这个谜吸引了我。剑是北方文艺联谊会的会员,后来我也加入了北方文艺联谊会,所以我有了一些接触剑的机会。正是这些接触,让我从另外一面真正了解了剑。表面上剑沉默寡言,事实上越是沉默的人,他的内心世界也越复杂,越热烈。那时我喜欢写诗,剑是我许多的诗的第一个读者。诗的好坏剑会开诚布公地谈出他的看法,很多时候他的意见能将我诗提高到一个新的境界。那时我特别喜欢席慕容、汪果真的诗,于是不知不觉开始了模仿。剑很容易地看出了我写诗的倾向,一次他看完我的诗《蓝色诱惑》之后,不客气地说,没有新意,缺少诗的灵性。他诚恳地说,穗子,你要有自己的诗风,不要模仿别人,那样的话你会将自己的光辉掩埋在别人的光环里。其实你就是你,你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你的五官能与别人相同吗?我希望你能写出自己的风格,那才真正是你的诗作。
三年高中生活一晃而过。高考过后,我们班九十多个同学有四十多个接到了各所院校的通知。那些没有被录取的同学也想了自己的办法或自费或委培地走了不少。而我,因为经济 的原因,不得不与我的大学梦擦肩而过。那年的八月似乎一直在下雨。十年寻梦,我始料不及自己如此的结局。之后,怀着一刻破碎的心我结束了自己的少女时代,远嫁异乡,开始了我的漂泊生活。
十年后,因为生活所迫,我再一次回到了故乡。
那是一个雪天,天很冷。因为业务我不得不到一个小镇上去。这个小镇距离我当年就学的县城不远。
下车后,我想找人询问一下我要去的那家医院。我四下张望,除了墙角缩着一堆破衣烂衫包裹的一个乞丐之外,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是啊,这样的天气,没有什么重要事情是没有人愿意冒这样的严寒出门的。
天飘着雪花,细细密密的那种。我伸出手将围巾系好,用手指将鼻子上的眼镜推正了,缩了缩脖子。一团白气在我的呼吸下显得非常清晰,之后急速散去。
不知这乞丐冷不冷?这样的天气为什么不躲到屋子里去呢?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堆在墙角的人。灰尘满面,衣衫褴褛,形消骨瘦,似乎天下的乞丐几乎是一样猥琐。确切地说,也许他应该是疯子吧,因为乞丐的意识应该是清醒的,尚知冷热的。我这样想着准备离去。
这时乞丐忽然站了起来,并不去拍拍身上的灰尘和污雪,竟然冲我嘿嘿笑了两声,似乎要向我走来。我浑身打了一个机灵,潜意识想赶紧“逃开”,却突然感到那人的笑容似乎有些眼熟,我不由得边急走边回头仔细打量了一下站起身的人。这一打量,我大吃一惊!
尽管憔悴,但娃娃脸依然可辨;两只呆滞的眼睛,那副消瘦的骨架,竟然像极了一个人!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影子,剑!
不可能的,我不由轻轻摇头笑了。此刻的剑早应该有一官半职了,他应该坐在暖暖的写字楼里,西服革履,鼻子上架一副眼镜,文质彬彬……
但眼前的人确实有些像剑…·我当然不愿相信眼前人是剑,如果是剑的话,那生活和命运岂不太残酷!怎么可能呢?我不再理会我身后的人,迈开大步向前走,将那个对我傻笑的人扔在了身后。
在一条偏僻的小巷,我找到了我要找的那家骨科医院。医院的规模确实太小了,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将医院设在小巷里,想必人家也有其吸引人之处吧。酒香不怕巷子深嘛!院长姓崔,是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我们很快谈妥了合同的事情。
崔院长非常客气地留我吃饭,我谢绝了。在崔院长送我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按倷不住问到了我见到的那个奇怪的乞丐。
他不是乞丐,是一个疯子。崔院长悠悠叹了一口气说,其实他应该与我们的年龄差不多,曾经是长平县一中的一个高才生呢!只是他命不好!
他叫什么啊?我急切地想知道,但刹那间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千万别是……
但剑的名字已经被崔院长轻轻地吐了出来,恰似一柄重锤直击我的耳膜。我瞪大了眼睛,随即摇头,不可能吧,怎么可能呢?或许重名重姓呢!
他是哪一届的呢?
应该是…··我也不清楚,反正疯之前还写的一手好文章呢!
我忽然感到一种寒意直袭过来,浑身一阵发冷。
疯了有六七年了吧。老在这一片乱跑,他娘也管不了他。以前他爹活着,瞧着还干净些,现在他爹死了,他娘是一个哑巴,也有些不正常,谁还管他呢?
他娘是哑巴?我从来都不知道。
别提这疯子了,他的命太苦了!
我已经明白,那人正是剑!
我的内心一阵绞痛,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雾。
那年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没有上成大学,后来下了煤窑,却在一次事故中被轧断了腿…··后来还娶了一个媳妇,但媳妇生孩子突发心脏病,大人小孩都没有留下……后来就疯了…··
我跌跌撞撞走在那条小巷里,耳边是崔院长惋惜的话语。其实我早已泪流满面了。
从那以后,再没清醒过来 ,一见戴眼睛的人就笑,就撵,有时还打人。去年他打了一个乡长,就因为人家戴了眼镜,他拿砖头砸了人家的车,捅了马蜂窝。后来他的本家亲戚用铁链把他锁在了家里,但他竟然挣脱跑了出来。
古老的小巷,弥漫着灰蒙蒙的雾气。这种沉闷的雾气窒息着我的喉咙,我泪流如注,却哽咽着发不出声。我不能哭,不能,但我的泪水却在拼命的流……
穗子,等将来有条件了,我会写一篇小说,小说的中心内容我已经想好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前途和命运。你看,夜色多好,满天的星星。我们都是天上的星星,每人一颗,将来都会在自己的坐标上闪烁自己的光辉……十年后,我们都会发光,我们都会有自己的坐标…··每个人都有,无论从事什么,都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天地,自己的坐标……·
雪下得更大了。一粒一粒的雪花此刻变成了成片成片的漫天洁白花瓣。
真情像梅花开过,冷冷风雪不能淹没,就在最冷枝头绽放,看见春天走向你我……我想起了剑曾经唱过的一首歌,那是剑最爱哼唱的一首歌,雪花飘飘,北风潇潇,天地一片苍茫……·
我踉踉跄跄地走着,满脑子都是少年剑的影子。
剑已经不复存在了,在这个世界上,剑活着;但在这个世界上,剑已然死去。
我的心如漫天飘飞的雪花,空灵轻浮,却又饱含了苦涩沉重的水份。一直以为,我是最不幸的,是被岁月遗弃的人,人海中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别人,就这样游离在陌生的人群之间,为一衣一饭苦苦奔波着。没有想到,剑,沉默的剑竟然比我还要让这个世界感到陌生,不,是剑陌生了他的整个世界。
沿着来时路我想去看望我的朋友,我十年才一见的同学,剑。
空气仿佛凝固在了一起,雪顾自下着。当年我曾经那么喜欢雪花,下雪时,我会傻子一样在漫天飞雪中狂奔。我会伸出手去,让雪花轻轻落在我的手掌之上,仔细端详雪花的模样,然后看着它慢慢化为一点水滴,晶莹剔透的水滴。看雪花落在我的脸上肩上,让我变成一朵奔跑的洁白的大大雪花。这份情怀如今为什么那么遥远了呢?
在一家烧饼铺前,我看到了剑。
雪花还是十年前的雪花,剑却不再是十年前的剑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那,十年前,我们意气风发,各奔前程。那时我们相约,十年后,我们再相会,那时我们的日子会很美。谁能想到,十年后,我和剑竟然会在这样一种雪天相见,剑会不认识我,我会认不出剑呢!
此刻剑正傻呵呵地站在雪地里,一头乱发上飘满了雪花,伸着两只污秽的手,面向铺面的门口,咧嘴笑着。
滚,滚远点,老来要,想吃,叫你娘拿钱来。店老板大声呵责着。
剑依旧伸着手,缩着脖子,像雪中的石雕。
我冲上前去,递给老板十元钱。老板惊诧地看着我,有些迷糊。
给他一块钱烧饼。以后来要就给他,我会给你钱的。
老板用塑料袋装了四个烧饼,递给了我。烧饼是热的,我拿出一个递给了剑。
剑呵呵傻笑着,接过了烧饼,开始狼吞虎咽。
你快走吧,他一会就发怒,会打人的。尤其是戴了眼镜的人。
为什么他要打戴眼镜的人呢?
嗨,你这闺女,好心告诉你,你却不听。我听说这个傻子原是考上了大学,但被人顶替了……·知道这个情况之后就傻了。
那他为什么不告呢?是谁这样胆大,刚冒名顶替?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教育局做了手脚。是一个乡长的儿子走了。也是,家破人亡的他,哪里还能接受这样的打击呢?这疯子,苦啊!
你看,远处那块黑板上还有他写的字呢,漂亮着呢,只是可惜了。
说话间,剑已经吞完了一个烧饼。我把剩下的递给他,怜惜地看着他大嚼。
他的牙齿也掉了一个,眼镜里还有一丝兴奋。
他竟然还会笑。
那时,剑是很少笑的。来来去去他总是一副默然的样子,似乎他的脸上就没有长上笑的细胞。可是,现在,他竟然笑了,天真地像一个三岁的孩子。就因为手中的三个烧饼,他就开心地笑了。人间疾苦只剩下了手中的三个烧饼。
我想给剑留下一些钱,但剑的褴褛衣衫找不到一个可以装钱的地方。剑的裤子一条腿残缺着,沾满污垢的小腿露在了外面,露在了风天雪地中。他冷吗?从他灰尘满面的脸上我没有看到他感到冷的表情,他已经无所谓人世冷暖了吧!在他的世界里,应该没有鲜花、没有绿树,没有荣辱,没有勾心斗角了吧。佛界尚不能真正隔绝滚滚红尘,但他生活在红尘之中,全没有了红尘之忧,也许他真正超脱了吧。
我想起当年剑的一个随身常带的笔记本上写着的一行字: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剑的海沉沦了,剑的天塌陷了。这就是他十年前期待的他的坐标吗?
剑慢慢一瘸一拐地 离去了,雪地上留下了两行脚印,一行深一行浅。茫茫风雪淹没了他消瘦的身影,当然还有雪地上的脚印。
雪花飘落在我的唇上,苦苦涩涩的,我没有分清是雪花的味道还是眼泪的味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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