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俗语说:“年怕中秋月怕半”,诚诚如是。赏过了月亮的清辉,闻过了桂花的暗香,尝过了月饼的酥甜。刚刚品出点秋的况味,那日子却似开了闸的洪水,一泄而下,“秋凉加衣”的叮嘱尚未从耳边消退,一个萧瑟的冬季便立在眼前。
只是这冬季的萧瑟似只对了外物而言,于人却不是。夹衣收起,棉袍穿上,北风凛冽处抵不住对新生事物的向往。一年的收获要在这个季节盘点,来年的希望也要在这个季节里种下,于是乎,急急然,忙忙然,催催然,遽遽然,懒散的收了懒散,悠闲的束了悠闲,恬淡的挂了恬淡,夹着那性急的提前做好的新年祝语,一路奔涌下去,只为了那一个新年。
我对冬季唯一的感觉就是怕冷,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不想动弹,拥了一炉旺火,懒懒地发呆是我能想到的最幸福的冬事。但这种简单的愿望却常常被人逼得落了空。生计事日繁,似乎那新年的钟声就在脚后跟,不一小心便会碰响,每个人脸上均挂着焦急,一声声催着:快呢,快呢,我年前就要搬家准备过年,没日子了。
我本一俗人,上不得高堂。有孔方兄招手的美事自然是舍不得放了,只好让愿望高悬。昨天听得手机短信声频频,也没有看的欲望。无非是一些打包批发掏人口袋的温言软语,在这个季节里,分外地活跃起来。
好不容易得了点空闲,掀开机盖一看,却见一个熟悉的名字夹在一大堆机器生成的数字中间窃笑,点开:今年圣诞你准备送我什么礼物呢?在下面物品中任选一样:大餐,背包,帽子,围巾,手套,洋娃娃,这个测试将会让你找到你最宝贵的一样东西。
不由轻笑,这类所谓的测试题早已泛滥,明知不过是一好玩的消遣,却还是抵不过那最终的好奇,顺手点了“围巾”发过去,然后就等着看怎么胡诌。
狡黠的笑意尚未在眼底漾开,心中突然一动,感到似乎有一个圈套张在那里,急急地追一条信息过去:这问题不公平,为什么是我送你,不是你送我?
果不其然,回信大笑:谢谢你的围巾,记住哦,你要送我围巾。现在才问,迟了!
不由恼羞成怒,回道:我送你洋娃娃!
洋娃娃终究是不会送的,语已出口,信誉不能丢,只好缀成这篇小文,填了那马前一失,于漫漫冬夜里,博君一笑,也该有如围巾般的小小的暖色吧?
围巾始于何时,似不可考,冬天手冷,也懒得去翻书。若以男士而论,最经典的装束该是上世纪初,新剪了长发的学子们,梳着锃亮的大背头,一袭或浅灰或浅蓝的长衫,一副小小的金丝边圆眼镜,配着那长长随风飘拂的白围巾,一身儒雅便在那个动荡不安而又才华四溢的时代里摇曳开来。时间的流转总是让人猝不及防,这些现在看来并不古老的装束却已经离了我们一个世纪之遥。一百年的时间并不漫长,若以机械的背诵法来背,从一数到一百,大约费不了两分钟;若以钞票来论,不过是红红的薄薄的纸片一张(我终究是个俗人!),然而真的慢慢穿行其间,又有几人能拥有一个百年呢?所以白围巾先被围在西装里仅露一条边的小方格围巾所代替,既而又被充满个性的各种颜色与式样的针织围巾而代替,最终成了一种怀旧意识里的某一个点,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回过头来再看女士的围巾,这个不谈!向来女人的世界是五色斑澜的,若真的细数下去,怕不成时尚杂志的义务宣传员,他又不给我钱!(看看,还是个俗人)近日楼下新开一时装店,我虽不愿做时尚的宣传员,但对于时尚的身体力行却不肯放过,这大约是天下女人的通病,谁也不能免俗。店面尚未开张,老妈就对我嘀咕:我还差一条披巾,羊毛绒的那种!我一眼看穿老人家的心思,对说:那房租也没收,就存在那里吧。反正你的衣服总是少一件。老爸则在一旁窃笑。这笑容一现,立让我信心百倍,心中贪念一起,诞笑便上了脸:刚好,我也差一件披巾,有复古风味的那种。要不,也从房租里填去?此话立刻招来两对白眼,一见势头不对,我赶紧收了狰狞,现出乖乖女的假面来。
但楼下的诱惑并不因了白眼而消减,想想可恨得很,明明一个美女立在眼前,仪态万方地显露着娇俏的姿容,哪有不去一亲芳泽的理?终于在某一个悠闲的黄昏,跨进了店门。
时新的衣服倒没能引起我多大的兴趣,那琳琅满目的各式围巾却让我两眼放了光。对于围巾的喜爱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天性,没有多少理由可言。那些或飘逸或厚实或简洁或繁复的或长或方或三角的细碎柔软布料似乎是我心中的一个结,不将它纳入自己的衣橱便心有不甘。尽管最后的结果大多是束之高阁,但还是乐此不彼,牡牧赋曰:“一肤一肌,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我的围巾若有知,恐也要凭此概叹一番。
但进入时装店并不为围巾而来,那就暂且按下心痒,试试今冬的流行吧。在试衣间里,新衣尚未上身,一眼瞥见角落里孤零零地搭着一方长巾,手工细毛线织就,红黑相间的颜色,中杂以金钱,于大俗的搭配里露出点典雅来。想来当初系在主人的颈项间还是有些光彩的。但现在它缩在一个角落里,松软疲沓,满面灰尘,全没了昔日的气度。初晃一眼觉得眼熟,转身时突然心中一动,捧起细看时,怅然之感就如这个冬季里此时掩过来的薄暮,瞬间,就淹没了黄昏。
昔日宝玉令晴雯雨夜送几方旧手帕给黛玉,引得晴雯纳闷不已,解不开这个闷葫芦。晴雯虽是个丫头,但毕竟长于大户,市俗俚语的套路于她无关,又没读过书,才子佳人的风雅也与她无涉,只可怜了那个读过《会真记》的林妹妹,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却不知病由此起”,新手帕与旧手帕的区别全在一“信”字,新是“客套”,旧是“含情”,此中奥妙,岂是那个只会撕扇子的俏丫头所能领会得了的?
时间不停的流转,自然这“信物”也随之变迁,当手帕逐渐被简便的一次性纸巾所替代,能让人心中充满暖意的随身小饰物,便慢慢转变为“围巾”了。
给心仪的男孩子亲手织一条暖和的围巾是我念书时代女生宿舍里的一景。夜色深沉,在布缦围成的小天地里,耳边听着北风尖利的呼啸,头顶悬着烛火摇曳的薄光(因过了十一点统一熄灯),手下缠着毛线绵软的悠长,心情无一例外的是温润。一两个夜晚熬下来,将北风的寒意一点点地收束,那些或洁白或天青或铁灰的围巾便会挂在某个男生的颈项间,骄傲地向冬天展示着他的爱情。
我大约是属于无人问津的“恐龙一族”,所以只好在宿舍里游手好闲。日日看着同室女友幸福的模样,终于按捺不住地心生恼怒,开始在记忆里搜索对象,也能让我在这天寒地冻的季节里温暖一回。盘算来盘算去,当心中的失望快到盖过室外的尖风时,眼睛一亮,想到了我新嫁入家门的大嫂。
大嫂是小城中有名的美人,模样娇俏,性格活泼。十几年前的小城,风气未开,大凡美丽而活泼的女性照例要受些流言的侵袭。因了这个缘故,竟被我那性格刚烈的母亲固执地拒之门外,几番努力无果,大哥一怒之下,离了家门。
大哥激烈行为所带来的结果可想而知,事情最后成了一场无可挽回的僵局。我不知大嫂当初用了怎样的心情去守望她的爱情。因为以她的姿质出身,完全可以嫁入小城的富户豪门,她却在周遭潮水般的劝说里,毅然而无奈地与大哥走出了最坏的一步。
大嫂是以三个月的有孕之身踏入家门的。聪明的她自然也知道以这种要挟的方式所带来恶果。长久的拉锯战已让她能安然地忍受婆婆的冷眼,心中的爱情也能让她挺起柔弱的后背,扛起婚宴上故意淡然却压抑不住的诧异的目光。而此时的我,却在黑色七月的压迫下,对一切事情显得漠不关心,无心无肺。
那年冬天的元旦前夜,江城下了场罕见的大雪。一夜醒来,只觉窗外明光耀眼,平时里热闹的街衢静悄悄了没了声息。凭窗看去,油黑的大路已被积雪染成一幅素练,不见人迹,没有车痕,只有澄明的静,清莹的洁,疏阔的明,如一件大麾轻轻地笼住这座酣睡未醒的城市。其时宿雪未停,但见满地银光,漫天雪羽,上上下下,迷眩难分,间或有辞干的枯枝,“咔嚓”一声轻响后,扬起一阵雪珠,一片疏朗冥蒙的银雾散去,复归于寂。
这样的雪景在江城是极其难得的,我却因了那条新织的围巾,归家的心思格外浓烈。也无心看景,转了几个车站,均被告停班。几经辗转,终于在黄昏将逝的时候,于黄浦路上寻得一辆。上车时车价每人二十,行李免费。虽比平时贵了一半,但如此险天行车,尚可理解。行至一半,又被告雪天路滑,不上铁链车不得行,于是乎加价,变成每人三十,行李另算。同车人一片哗然,待要弃车而去,天寒地冻,无处着身。只好苦着脸重掏口袋。折腾了三个小时之后,终于站在小城的街道上。
子夜里的小城只有静,雪早也停了,马路上的雪也已被清理干净,但树上的雪许是被冰凌冻住了,比起白天愈发的玲珑,长街两边霓虹灯悄然地闪着,它便在那洁白晶莹处,微熏着薄煦的甜蜜,轻皴出诗意的柔媚来。
敲门不到半分钟,便听到踢踢踏踏地脚步声紧赶过来,开门的正是大嫂。当我从背包里掏出那条足有三尺长的红围巾时,一向嘴甜的大嫂却在此时没了声音。我本不是个喜欢多说话的人,正担心着聒噪的客套让人难以应对,此时的沉默却正对了我的心思。其时客厅只开着一盏小灯,大嫂的脸庞掩在灯影里,与我相视一笑,但看见轻的红晕从彼此的眼中慢慢地弥漫开,我便在这疏疏淡淡的浅笑里上了楼。
站在自己卧室的窗前,无意中往外一看,看到大嫂苗条的背影已出现在静冷的街头,头上却缠着条大红的围巾,在洁白的积雪,五彩的灯光映射下,一步步缓慢而轻快的走着,直走进夜的深处。
我方才记起:原来大嫂是要经常上夜班的。
在外寓居几年,大嫂最终用了什么方法,终于让我母亲的眼中有了喜色,既而成了她老人家念念不忘的好女儿,不得而知。如今的大嫂,早已是南方某城市里可以叱咤一方小天地的金领丽人。风姿不减当年的大嫂在那个闷热而潮湿的城市,自然再也用不着我织的笨重的围巾。这围巾何时会流落到这个时装店中,也成了我狭小岁月里的一个永远的谜。
我还是没有带走这条围巾,生活里会有很多的旧物供我们缅怀,就象那些飘摇在上世纪初的白围巾。我没有积累旧物的习惯,对于我来说,真正的旧物该是心里的一个上了锁的百宝箱,没有适当的钥匙不会开启。如果记忆里的某个点不存在了,旧物虽在,又有什么可追慕的呢?
与大嫂在电脑里相遇,她总是抢先发一个苦笑:
美女,我又长胖了!
我则奸笑:
均给我好了。
然后,我们同时大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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