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石头河
回到魂梦萦牵的故乡,与剥豌豆的父亲,母亲,早到一步的大姐,忙着弄晚饭的弟妹说了会儿话,便甩掉硬梆梆的皮鞋,换上母亲的黑布鞋,到小河去。
走在通向小河的路上,我泪盈满眶。
十三年了呀,十三年没到小河去了,梦里多少次在这小路上笑着唱着跑着。十三年来,不论是在家里,还是在他乡,总想着何时何日去清粼粼的河边走一走看一看,原因种种未能如愿。今日母亲生辰回来祝寿,去看看亲亲的石头河,了我多年夙愿。
看着脚下的路,我激动万分。
这条蜿蜒的路上有我幼时学步的身影,童年的稚语,少年的欢笑呵;身边的草木土石是多么的熟悉;岚拥霭抱的山峦是多么的亲切;田里即收的麦子油菜是多么的可爱。不远处的小河可是在呼唤我的乳名,笑迎着我的归来?
听着日夜回荡在耳边的哗哗声,忘了十多年前出院时医生的告诫“不能摔倒!”的话,三步并作两步颠跑到了河边。看着日思夜想碧水盈盈的小河,我张开双臂呼出一口长气:
小河,久违了,我一走就是十三年,你怪我么?小河,你可高兴我的归来?!
小河的哗哗声是回答我的欢笑。我的心甜甜的,润润的。
绿滢滢的河水在薄暮降临后更碧静了。岸边叶子滴翠的桤木,枝虬如龙的柏树,草木芊绵的山峦都醉在水中,与小河共享绚丽的夏天。忽,一条鱼儿跃出水面,又”啪“的一声落入水中,岸边的树,远处的山,折成了一节儿一节儿的。当最后的一圈涟漪消失在岸边的水草中,叶子滴翠的桤木,枝虬如龙的柏树,草木芊绵的山峦,又醉在滢滢绿水中。
看着那一块块亲切的大青石,我心中涌起甜甜的浪。
那块平坦的长条石上,有我春夏秋冬搓洗衣物的身影呵;那一半在水里一半在水面的青石上,有我面黄肌瘦晃着脚丫哼着歌曲戏群鱼的样子呵;那块没在水里半尺深椭圆形的青石上,有我和伙伴们爬着嬉戏的情景呵。那无忧无虑的笑声和小河欢快的歌声飞上云霄,惹得云狗儿云猫儿撒欢儿。
看着那一块块熟悉的大青石,顺着石砌护堤慢慢地走。微风走过,馨香扑鼻。好熟悉的芳香!循香看去,不远处的护堤石上一团粉红色。踉跄上前,呵,是刺果花,是暌违了多年的刺果花。那飘香梦中白瓣红蕊的花儿摇着娇艳粉嫩的头,把我问候。闻着沁人肺腑的馨香,我的心儿醉了,如饮了陈年的酒。
前面草坪里,有几棵绿叶滴翠的桤木树,那,是二十年前我和伙伴们拴牛的。
每当牛儿难看想一心玩耍的我和伙伴们常抱歉地对牛说,难为你,得把你拴了才好耍。未等牛们明白过来,已拴在了树上。牛儿无怨无言默默地看着小主人在青石上,草地上,唱着跳着吵着闹着,扮爹作娘的过日子;树儿春夏秋冬笑吟吟的听着笑声哭声牛哞声与我们一同成长。寒来暑往岁月匆匆,当年的伙伴们都已成了家,有了儿和女,树的枝桠有当年的主干粗了。
我踉跄上前抱住坪沿边的大树,脸颊在她粗糙的肌肤上蹭了蹭,大树颤栗了,洒下片片绿叶在我的头上肩膀上。我仰头望,大树在微风中摇着胳膊轻笑,青翠欲滴的叶子在暮霭里闪着光。
大树对面的河里,是一一块块屋子大小的青石头,或平躺或侧立,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它-们--是小河最早最忠实的朋友。
我跨过灌溉渠,回身向大树挥挥手,大树也向我挥挥手。我灿声笑了,大树也灿声笑了。
踏上侧卧着的大青石,向平躺在河中略有斜度的青石走去。看着暮霭轻抚的青石们,涟漪阵阵的河面,一幕幕童少年见闻的事便在眼前脑海晃动浮现。
夏天,叔伯大哥们吃了照见人的午饭,相约到小河来。因老辈子说这石头有投河鬼找替身,每次总是吵吵闹闹一大群。到了河中的青石上,甩掉破衣烂鞋,一头扎进绿盈盈的水里,鸭子似的乱扑腾。边在水中泡,边扯着东家女人美,西家媳妇俏,没遮没挡地说着脏话。直到隐约听见队长扯着嗓门吼“出工了,迟到要扣分罗。”才一哄而起,骂骂咧咧地爬上青石,忙乱地穿好衣服,去垦荒造田筑堤修塘,不多时,又是一身臭汗。
暮色四合,是姑娘婶子们的天下。散工后,慌急急地来到河中青石上,伦值的人站在岸边高石上,其他的人扔掉衣裤,光着身子,先掬起水在胸脯上拍拍才慢慢地趟下河。于是白的臂膀白的胳膊白的奶子白的大腿,在面露浅笑的夜色中闪着一线线的光。
平日里言行受禁的姑娘婶子们不再怕长辈的说道指责,发狂地吵着闹着笑着骂着,那欢快的吵闹笑骂声在静谧的河谷里回荡。从石堰上一跃而下的河水也高声笑着,“哗哗”,“哗哗”,“哗哗”。
含羞带娇的新月在水中舞步轻盈,山林田野掩隐在朦胧的夜色中,银河两岸,星星眨着大眼睛笑看着人间万事。
守护在高石上的人被哗哗的水声,欢快的笑声撩拨得妒意难抑,便捏着嗓子说“呀,投河鬼来啦!”话音未落河里即响起走腔跑调的惊呼“不要吓人噢,人吓人吓死人啦!”说着争相爬上大青石,在纷杂的责骂吵闹声中穿好衣服,回家侍老人抱娃煮饭刷碗缝衣纳鞋。
小河,寂寞了,哗哗声有些黯然。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岸边桤木树的叶子被无情的霜风吸尽最后一丝绿,又被冬天的寒风抓住与霰雪狂飞。小河,则与青石昂首承受着严冬。
腊月的二十八九,是小河一年里最热闹最美丽最幸福的时候。
放了年假的姑娘婶子们,把家中老少穿的盖的铺的背到小河来,用皂角柴灰浆洗。
被一年劳作摧残得疲惫不堪的姑娘婶子们倦色顿无精神焕发,边搓洗槌打着衣物,边说着东家的粮多人少,西家的娃瘦牛肥,你的男人又憨又实,我的丈夫懒惰没用,她的针线好,我的女红差,嘻嘻哈哈叽叽嚓嚓笑语冲天。
小河又不孤了,哗哗声响彻云霄。
先洗净的衣物晾挂在岸边的桤木柏树上,铺晒在青石上,最后只剩下鞋帽围裙布巾,这样背上回半山腰的家就不怎么吃力了。到了中午,岸边的树,河中的青石不见了,只有红的绿的白的黑的黄的蓝的一大片。远远看去,像一个繁花似锦的大花园,人,似一只只蹁跹的蝶。
呵,好美呀,小河!
小河欢喜得笑靥如花,哗哗声荡人心魄。
这样热闹酐醉的日子,一年里只有两天,过后,又是一段漫长的孤寂日子。小河又孤单了,哗哗声有些伤感。
看着青苔覆面泥尘遮体的青石,岸边及人腰膝的荒草,我的泪溢出了双眶。
如今,小河在孤独寂寞中过着日子。那纯真无邪的童声稚语,响彻云霄的娇语脆笑;男人们的粗话脏语,女人们的胸脯胳膊抛弃了她。一年一度的浆洗盛事也不再有;岸边的树,水中的青石,在腊月的二十八九幽幽的,伤伤的,寂寂的。
九十年代中期,自来水走进了千家万户。每家每户的场坝边,园埂上砌起了洗衣台,码起了砖石缸,浆洗任务给了山泉。炎日酷暑,盛夏秋伏,人们不再到小河去,在水缸里龙头下降温祛暑。年轻人都外出务工,爷爷奶奶们为了那份责任,把孙子们看得很严,不许去河边放牛,更不许去小河洗澡。
小河越来越寂寞,越来越消瘦。哗哗声没以前响了,欢了,寂寞使她变得忧郁伤感。
抚摸着身前的青石,向下游看去。河的转身处一棵桤木树横睡在河上面,如蝶翻飞的绿叶,慰藉着石头河孤独的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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