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 子 民(同时代人的故事)(下)
十二
“我一出来就给冬梅写了一封信,同时发了一份电报。我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复信,三天、四天、五天过去了,没有回音,我再也等不住了,便搭车到红山那边孟老师下放的干校去。‘九•一三’事件之后,那儿的军管也撤了,暂时还没人管,一片混乱,同志们说:孟老师被送回乡,有病被他女儿接去了,地址没有留下。
“傍晚,我没赶上车。一个人疲惫地在月光下的公路上往回走,一种不安的预感袭上心头。我想孟老师的病怎么样呢?他的身体能经得起这动乱岁月的颠颇吗?还有,冬梅,她那样热切的呼唤得不到回响,她会伤心吗?不错,孟老师会对她讲,可是她能想象事情的严重,理解我的处境吗?呵,也许,也许……是啊,我们不但隔了几百里的路程,也隔了这么多事变的岁月。于是,我又想起了分别的那个晚上,想起北陵夜里苍苍的松林,田野里的积雪,青冷的月光,想起我的冬梅,想起她那依依惜别的目光和哀戚的神情……路上,我竟然发起烧来,但我还是在黎明的时候走回宿舍,倒在床上……
“我病了一个礼拜。这期间我收到了冬梅单位退回的信,信皮上是了草地写着“此人已调离”。那么,她调到哪里了呢,我等自己的烧一退,估计能受到住旅途的疲劳便又登上了火车。我在丹东一家小店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换汽车,中午到了她原来的中学,接待我的是一位年轻的主任,态度冷淡而又傲慢。我问他孟冬梅老师什么时候调走的,他转向身旁的一位女教师。她回答说是去年初冬,我又问调到哪里,她顺咀说:‘大概是梅河口吧,不,梅河口是孙老师,孟老师是鸡西附近的一个什么公社中学。’我又问女教师能不能查一查,把这个公社名字告诉我,她摇了摇头。主任却了当地说‘没法查了,一些临时的关系,介绍信之类有啥用?,不同于大字报底稿。’说完他又转过脸去,大声召呼那位女教师,去准备批判林彪极右的材料。我也就起身告辞了。
“等我走到校门口的时候,一位老头站到了我的面前。‘先生’他动了动唇‘如果我没认错,您是不是沈阳教美术的钟--老师’我激动的说,是啊!‘您大概不认识我了,(他介绍说)我姓赵,这儿的工友,那年您来过,这有五、六年了。您给我的小孙子画过像。先生,你可知道,孟老师等你等得好苦啊!’老人沉默了?‘那么现在她在哪儿?您知道吗?’我拉住了他的手。老头又摇了摇头‘现在是好人难站脚,坏人爬得高,她和这位主任处不来,孟老师为教改的失败而痛苦,主任却假报成绩添油加醋逼她干,上边也批评她包庇十七年……每个假期孟老师都去沈阳,那个冬天她根本就没回来,来办手续和搬家的是一位青年,一个挺老实的小伙子……想必她在北边成了家,愿她幸福……’
“我不知道怎样告别的老人,不知道怎样离开了那个小镇,我在山路上茫然地踯躅,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老头的话‘愿她幸福’。日影西斜,我走到一条小河边,累了,口喝,扯开领子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来。我俯下身去捧水喝,突然,我望着水中的影子——惊呆了,狮子,狮子啊!——长期的监禁,最近的疾病使我憔悴、苍白、眼里燃烧着痛苦……难道我要用这样一副形容去冲击她平静的心?去毁坏她的幸福与安宁吗?我忽然转变了自已的念头。是啊,在这样动乱的岁月,我的经历和疲惫的身心带给别人的只能是无穷的痛苦和忧虑,而她需要的却是相反;她应该得到善良的人应该得到的一切;她应该用自已的幸福和平安来愉悦老人的晚年……让我自已承担我的命运吧!我光棍一条,一无牵挂,我为斗争所生,也愿为斗争所毁,我要向使我失去最珍贵的东西的人呐喊;我要向给我心里留下伤痕的人复仇;让我通身起火吧,我愿和他们一起燃烧……”
子民忽然停下来,沉默了一阵:“我那时的心情就是如此……随后,我又病倒了,差不多一个月……后来我再也没有寻访她的下落,而且不久我又失去了自由……”
十三
“病中,我得到通知被调到市里一个样板戏学习班。搞美工。你知道这种学习班是什么性质——对中央文革的不恭,也是要受到惩罚的。病后,我去上班,朋友们都说我的性格有些变了,变得粗暴、尖酸、刻毒。
“有一次文化部派来一位使者,市里还专门为这位首长的亲信开了一个欢迎宴会。我们的张团长出席了。大约夜里三点左右吧,他回来了,立刻唤醒了我们,说是上边有紧急的指示传达。于是全团的人便睡眼猩松地集合起来。在舞台边的一个会议室里。团长是个矮个子,最近两年肚子胖得超过了他的身份。他原来在某剧院做政工干事。文化水平刚刚够读文件,错别字就不用说了。他可以抄报纸,写一个通用的批判稿,做一番雅俗共赏的训话。不过他掌握起流行词儿来倒是内行,用四六排联的句子编个自我吹捧或吹捧上司的讲用稿是他的拿手戏。
“本来,紧急的任务已经讲完,无非是‘移植’样板戏——照抄它的台词,换另一种腔调。然后话题一转便到天天讲的题目上来:狠批‘十七年’把它踩到烂泥里去;狠批‘三十年代,四十年代’把它也踩到烂泥里去。我们的面前是一片荒凉的沼泽。这样自然就引出我们的‘旗手’如何披荆斩棘在一片荒原,不,一片沼泽中开辟无产阶级的艺术之路……听众没有反驳也没有惊讶,因为大伙已经听惯了,似乎这是当然的真理。而上面的人也讲惯了,似乎这顺从,疲倦和愁眉苦脸比鼓掌欢呼更令人欣慰。忽然,他喊道‘喂老孙,你怎么打嗑睡啊,你们可知道从国际歌到样板戏,这一百年是个空白……’这一下导演老孙有点儿醒了,大家也为之一震,旗手的战马驰骋把国内的一切都踏倒原是不足为奇的;现在铁扫帚又伸到世界去了。‘这不是连高尔基也给打翻了吗?’老孙在我的后面小声说。大伙都明白:这样的说法一定是今天的会上带下来的。因为在我们文化系统,创造新词儿唱出高调的权利一向是属于最高。于是随着一阵低声议论,公议室的空气也有些活跃了。
“团长不知是因为多喝了几杯甜酒,还是因为有幸受使者的接见而有些兴奋。他的讲话更洋洋洒洒,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说得鱼儿崩崩跳,说得稻草变金条’。他很自如地运用三段论法,说无产阶级之前的封资文化是不屑一顾的;无产阶级是人类最先进的阶级;那么无产阶级的文化旗手当然可以说是人类文化的光辉旗手了……哲人说得真好:世间最不可理解的就是牧师的无耻和世人的顺从……接着是讨论,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说话,团长又做了两番提示性的讲话。同时语录翻开了。显然,这是不寻常的一天,首长亲派使者传达手谕,怎么能缺少连夜座谈的汇报呢。
“我忽然想起好兵帅克在拘留营里,听卡茨神甫演说的那一幕……我们这些可怜的穿背心小裤的人们啊!怎么不理解首长的劳苦悲辛呢!于是我清了清喉咙发言了。我首先表示拥护样板戏的移植,我说我们这些人不会创作,缺乏生育能力,靠什么来繁荣文化,满足那些嗷嗷待哺的人民呢?这就得移植,‘移植’是无性繁殖,虽然从生物进化观点看来,有些低级,但我们还是需要。因为样板戏是高、大、全;是纯而又纯的,它不能,打个比喻说,搞有性繁殖和别的东西杂交,这样会串了种。底下有人吃吃地笑,我马上引用团长的话解释我的俚俗的比喻说:我们不是要为样板戏的纯洁而斗争吗。之后,我开始赞扬旗手了。我从首长十年磨一戏讲起。讲到江对护法尊神的赞誉,讲他们的‘二月座谈纪要’,领导文攻武卫,反二月逆流——熟悉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旗手的这些优胜事迹都是和林彪勾结在一起干的。‘九•一三’事件之后,这些都缄口不谈了。我引用了团长刚刚讲述的那段空白论,加添说:不错,就算国际歌是无产阶级的文艺,但毕竟不过是一只歌。更何况此后的一百年,漫长的一个世纪,竟然是这样的寂寞荒凉。大家想想看,若是没有首长呕心沥血开创无产阶级文艺之路,中国会是什么样子,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不是要在几千年的封资修的妖风中昏迷;在三十年代的洪水中淹没;在十七年的群魔乱舞中神魂颠倒吗!真是‘一灯能灭千年暗,一智能医万年愚’。这时老孙提醒我说:‘那是陈伯达吹捧林彪的话’,我厌弃地挥了一下手。依旧口若悬河激动不已。是的,当时许多人都理解我的嘻笑怒骂,交头接耳的窃笑。但是却没有人理解我心中的悲愤。我是谁?一个把鲜血洒在国土上的烈士的遗孤,一个向共和国敞开赤子之心的青年,却被监禁五年,那肮脏的手压着我的头向乱泥中弯屈……”
子民停下了,我责备他说,你这不是又要闯祸吗,他摇了摇头:
“失去冬梅,我已绝望,恨不得一头向那偶像撞去。当时我都说了些什么,记不清了,我的眼泪流了出来。大家都呆了,望着团长,他的酒已经醒了,正在瞪着眼。老孙打断了我;生怕我发挥下去惹出乱子。由于要急着汇报,而发言的又不多,团长很快把记录拿给王政委了。王政委,又是这个王政委,居然很容易地把我的发言改造成了一篇不太露骨的阿谀之词,而且属上我的名下发了。团长还在第二天的会上表扬了我,说我的讲话虽然有些浪漫,方向是对的;我们就是要大颂特颂旗手的功绩。导演老孙瞥了瞥我:‘你看,你的玩世不恭有什么结果。”我木然。他又在我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那些龟儿子笑里藏刀,早给你记上账了。’果然如此……一件子事情成了导火线。
“那一天下午,我正在画布景,团长来了。看了看,摇头,严厉地说,这不行,要严格按着样板,不许有偏差。他给我一个很厚的本子,告诉我和屋里的一个青年木匠小黄说,要按这个规格作一批道具:‘注意!不能有误差!首长多次指示,演员改一个动作都要向她请示,道具丝毫不能走样。’说完转了身,到门口又回头说:‘这可是维护样板戏纯洁的大问题。’小黄信手翻着,团长一出门,他就摇着头说:‘真不得了,一条板凳都要规定这么详细的尺寸;长、宽、高几寸几分,还画出彩色图……’‘你不知道,兄弟’我停下笔接着说‘《道具》,这就是布道的工具。他们的戏是样板,是经典,是神圣而又神圣的,戏里用的东西都要涂上圣油,象神器一样供奉起来!’‘可不是,你看’小黄把书递给我说‘一个假娃娃。一只靴子也要这么多的规格,用这么好的道林纸印成色彩图片,……’我一面翻着一面生气,使劲把它扔到一堆刨花里;愤愤地说:‘那帮人这样干,分明是侮辱老百姓的尊严;践踏他们的创造力;训练他们奴性的模仿;培养他们对女皇的崇拜……’突然团长带一个人推门进来:‘够了!钟子民……我们没有销毁你以前的材料,看来是对的……’‘偷听!真卑鄙!’小黄把釜子使劲往板凳上一砍。就这样我们两人都被隔离起来……”
十四
“这些人为什么能当官呢?他们凭什么当领导而且统治我呢?他们有什么德?他们的才在哪里?我像困兽一样在屋里来回走着,想着这些百思不解的问题。我能选择他们吗?不能!我能罢免他们吗?不能!于是我又想起了我们文化系统‘党大’和‘人大’代表的产生。所有这些人不过是江、张、姚、于他们提名的;然后再由这些被提名的人选江、张、姚、于——这不是循环选举吗?!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我们有权不选他们吗?没有!我们能用罢免的方法赶他们下台吗?不能!不能!!绝对不能!!!
“……宪法啊!你能拯救我们的民族吗?还是需要我们扫除那些践踏法制的人,来拯救你呢?……”
子民静默了一会儿又缓缓地说:“感谢毛主[xi]让邓付主[xi]主持工作。他们最近未敢太放肆;对我们看管也松一些。”
“现在给你什么样的待遇?”我问。
“每月25元生活费。够了……我没有亲人,没有工作;没有任何人寄予我任何希望;没有任何希望鼓动我创作的激情……我有的,就是这样的——‘安闲’。我用‘安闲’的眼环顾周遭的荒凉;而周遭的荒凉又用它们尖利的牙齿啃啮我寂寞的心……
“庶生,你读过鲁迅;懂得他的‘无物之物’吗?这帮人是无物:他们冠冕堂皇,装腔作势;打着马列的招牌;叫卖时毛的口号;有什么东西呢?空无所有。但是他们又是很厉害的物:在喧闹声中偷偷地吸吮我们民族的血液;吞食我们民族的生命……”
他沉默了。我也找不到话说……隔了一阵,他又问了问我的生活。我简单说了一个大概。从毕业后,我的工资一直没涨,五十六元,两地生活感到十分困窘。大女儿八岁了,得了肝炎。她母亲带两个孩子身体也不太好,每次见面都发牢骚。我有什么办法呢?提了几次调动的事,领导上老说‘等运动后期解决’。可是……
子民笑了;“运动正未有穷期;生活仍需分两地……”
我也笑了。
日影已经西斜,林子里来了几个打鸟的青年。为首的斜戴着帽子,打着口哨,向我们走来。我望子民,他也正看我,两人不约而同立起身来。我邀他去街里吃饭。他温柔地握了握我的手:
“不必了,庶生。说不定会给你惹来麻烦。”
“子民”我控制不住自已的感情,“难道我们就这样草草相见,匆匆作别吗?”
他的眼圈红了:“庶生,让我引一句俗话吧:你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后会有期……”泪水从我们的眼里滚落下来,我难舍地拉着他的手:
“那末,你不想找到冬梅的下落吗?”
他沉重的摇了摇头:
“我已经和这些人搅在一起了!庶生,不要担心我的命运;记着!如果有谁对这帮东西举起义旗,我定会作他马前的歌手!”
一个月后,我回到了科学院,回到了我的课题中;但子民这忧愤沉郁的声音还一直响在我耳边……
十五
入冬了,北京的政治形势也和天气一样寒冷起来。在中关村灰蒙蒙的雾霭中,神秘的小轿车驶来驶去。于是,从北边,从我们的两家邻居那里又吹来了阵阵的寒风……科学院的一些研究项目又冻结起来。开会,开会,开会……我只能在深夜罩起台灯来读书,吃早饭时我看到人们都怀着沉重的心情匆匆走路;广播器怪腔怪调批判‘安定,团结’……”子民会怎样呢?我一直没敢给他写信,也未听到他的消息。人们带着不安的预感迎来了一九七六年。楼外的喇叭一直没人修;它还正对着我们的窗口,一天到晚无数遍用嘶哑的声音呐喊元旦社伦:《重上井冈山》。我的导师丁教授搔着满头白发感叹道:‘再乱下去,中国怎么得了啊!’
在一切难以预料的灾难之中,一个最沉重的灾难降临了:
一千九百七十六年一月八日——严寒的早晨,一颗热烈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一位不知疲倦的战士,垂下了他从未垂下过的手臂……我和全国人民一起沉入悲痛的深渊。同时我想到子民,想到这个受过这位伟人亲自关怀爱抚的青年,在自己不幸的遭遇中还念念不忘他的恩情,此刻会怎样哀痛呢!
就在这一天,我接到冬梅的信。
十六
信:
“庶生:
很久没给你写信,原凉我。前些天去城里给妹妹买书,偶然在学报上看到你的文章:知道你还在数学所并且取得了这样好的成绩,我心里真高兴。回来告诉了爸爸,爸爸立刻让我写信,向你祝贺。你这几年过得怎样?嫂子在一起吗?孩子多大了?最近你还在研究什么题目?
从70年我就调到鸡西市郊一个中学来了。我们的舅父在这儿当校长,他虽然也受了冲击但还在管事。他看到我们父女三人无依靠,爸爸有病,我在丹东那边也不顺心就把我调到他身边来了。家都是表弟去搬的。我还是教书伴着父亲过日子。小妹下乡了,离这不远。爸爸现在和我在一起,去年,落实政策已算正式退休。他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但还在写作。这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如果把这些稿子从他身边拿开,他的精神也就无所寄托了。他已写完了一套数学的科普,两本教学参考书,还有一些论文。这些书差不多耗尽了他十余年的精力。虽然,那伙人批判他是儒家思想的顽强表现;批他效仿日本和欧美把适量的高等数学引进中学课本是洋奴,但爸爸还是坚持自己的信念。他常对我说:‘等这一切叫骂沉寂下去之后,我会给孩子们留下一点有益的声音’……
至于我自己没什么成绩可谈。每天管孩子教孩子。如果他们有一堂课不调皮,不吸烟,好好听讲,我就高兴了。可是报上还是提倡孩子搞我们。我的心情还一直不太好;特别是总理病了之后。爸爸也常常感叹说:总理德高望重,能够辅佐毛主[xi]收拾文革残局;他病倒了,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呢!
一提起这些,我又特别想起子民,庶生,你知道他的音信吗?我去沈阳几次找他,总是不让见。‘九.一三’事件后,应该完结了吧?可是后来又把他关了起来;连一封信也不通……
庶生,好朋友,你什么时候听到他自由的消息,马上告诉我,好吗?父亲一直惦记他,我们全家都感到负疚,你知道他身边没有亲人;他以孩子的热诚依恋我的父亲,视我们如姊妹,可是我们……没有很好保护他……我非常难过。
就写到这里,向嫂子和孩子们问好,愿你们幸福。”
我站在走廊里一口气读完了这封信,立刻跑到邮局发了一封电报。我叫她马上,越快越好,去找子民。亲自去找,不要写信。我甚至忙迫地来不及把子民会面的谈话告诉她。我祗是通知、哀求、警告她:快些去吧!快些去吧!我的耳边老是响着:“叫我通身起火吧!我要和他们一块燃烧。”
十七
半月之后,我收到一封信,是冬梅写来的。
“庶生:子民病了……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永远——冬梅哀婉的声音响在我的耳边——总理去世的消息他难以承受,他在野地里走了一天一夜,病倒在一个小旅店里……戏团解散了,原来搞他的那个团长,因为又站错了队,加上经济问题被关了起来。子民的事没人管,学校把他接了回来,不知道他问题的性质,都不敢沾边。他又回到了那间小屋。学校的军管撤了,照料他的是工友老李,原来住在我家的隔壁,和我们处得挺好。子民被送到医院去,老人家讲了他的经历,恳求医生,他们很同情。子民在高烧的昏迷中不断地念着我的名子。在场的护士都哭了。多亏你的电报,我第二天就到了。你看,我们都有这种不祥的预感……
医生说他是感冒引起的肺炎,送来的不晚,没有合并别的病症。
现在我们已经回家了,住育才我家的老房子。子民的身体异常虚弱。
庶生,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当初我为什么不回到父亲身边,不回到育才呢?既然我离不开子民,为什么又远走他乡呢?
……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的梦……谁曾需要?又谁曾珍惜哪?
我辜负了孩子们对我的依恋,文革中搞什么教改,使他们幼小的心受到了扰乱。可是当我醒悟这一切,改正错误的时候,却遭到校方的冷遇……
是的,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该爱的人我没有爱,我都干了些什么……在子民被隔离的那些日子,我为什么不请长假,在他的窗前徘徊呢?他病了那么久,我一次也没在他身边…… "
冬梅的信使我欣慰,也使我不安;欣慰的是他们终于团聚了,不安的是子民的身体。我马上写了一封回信,宽慰冬梅,叮嘱子民,我分析北京的形势,要他千万闭门谢客,休养身体。在信里我不知说了多少遍‘现在好了,现在好了’,却还是放心不下。
一个月之后,我收到了子民的信。信里他说有冬梅在身边,近来身体和心情好多了。看得出他的心态已趋平静,他还玩笑地说,从没有感到现在这样安全。因为,左派和右派都躲着他,好心的人也在一米之外点头微笑,从不攀谈。冬梅还听到传说,那个王政委下令不许任何人批判他,老人们又说起当年他是总理派人送到育才的,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总理死了,他也差点病死。
“庶生,不说总理,现在不说……可笑的是我头上又多了一圈神秘的光环,也有人说我已经疯了……更可笑的是,居然没有人批判我!使我想起了堂。吉诃德,可怜的骑士,手执长矛,站在荒野上,却没有了对手……
“我正在画一幅‘吉诃德与风车’的油画,一面回想我自己。冬梅说得对,我没有学好艺术,没有艺术的函养,不会净化我的情感到美的追求中去。是阿.这些年,我都干了些什么?我反对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如果我像我的父亲,死在战场上,也算轰轰烈烈。可是话说回来,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他们竟整了我七年,这是谁的悲剧呢!”
子民的话激起我痛切的深思,同时,又感到惶恐。我马上写了回信,劝他们早点结婚。我提醒冬梅,子民是一个极度敏感的人,在这样极度的痛苦中会得病的。我在科学院见过这样的例子,忧郁症的患者多是聪明的头脑,他们不能忍受常人看惯了的荒诞。也许一个幸福的家庭会使他宽慰。
十八
信发了,宽慰寄给了子民,伤心却留给了自己,是啊,家庭,一个多么简单的问题,对我却这样艰难……本来盼望着安定了,落实各项政策,把生产搞上去,解决一些生活问题,把我的家调过来,好好给孩子治病。去年,国务院抓整顿,科学院也动起来,有了一线阳光。现在,总理死了,又反起了‘右倾’,中国又陷入动乱中……绝望、愤怒和悲痛无处渲泻,一切都汇集到了丙辰的清明……
那几天,我扔下了书本,天天到天安门去呼吸广场的空气。只有在这儿,我才能哭,能爱、能恨;只有在这,我才感到自己是英雄前辈的后代;英雄民族的子孙;只有在这儿,我才感到胸中有蓝天,有丰碑;只有在这儿,只有在千百万人自发的沉痛中,我才感到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是这个国家的主人。没有经过十年文革窒闷的人,是很难理解的。在广场上我看到了千千万万我的同时代人。他们年龄不同,身世相异,职业有别,但共同的悲痛,共同的憎恨,共同的心愿把他们溶为一体。这就是人民。我望着导师们的巨幅画像和英雄纪念碑,心里想:导师们,先烈们啊!这就是你们用良知和热血唤醒的亿万人民。他们醒了,站起来了!什么样的暴力能使他们重新屈服?什么样的宗教能使他们回归愚冥呢?从这里,从每一个悲愤激昂的面孔中,我都看见了子民。我抄了上百首诗词,它们篇篇都在呼喊:举起义旗吧!我愿做马前的歌手。
我把这些诗文寄给了子民,我知道它会医治他心灵的创伤。
从邮局出来,我看到街上正走着庄严肃穆的队伍,抬着花圈,举着挽联。我毫不思索地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我不问他们哪个单位;不问他们姓氏名谁。但我知道他们和我和子民、冬梅有着共同的哀痛,共同的悲愤;一个伟大的理想和激情鼓舞我们,朝着一个光辉的目标,携手前进。他们正是我的同时代人……
两周之后,我收到了子民的信:
“谢谢你,庶生:谢谢你给我寄来的`天安门诗文'。的确,它是我心灵的抚慰。我,你别耽心,王政委有令,没任何人与我交往。说起王政委,你还记得我的不满,可冬梅说,若不是王把她爹送到乡下去,怕他活不到现在……”
我刚读完信,支书刘大姐走进来了。她问我看什么这样有趣!我笑了笑请她坐下,给她倒了碗水。她端起茶杯严肃地说:
“黎庶生同志:上边来了材料,说你抄了一些诗;这还有你当时的照片。你看这事怎么办?你是希望解释一下吗——这样,他们还会纠缠;还是干脆隔起来?——她沉吟了一下——我看还是后一个办法好些……如此,你还可以安安静静读些书;省得去开那些没完没了的会,浪费时间——丁教授和我们都很关心你的课题……”
她说完,没看我。
“好吧,大姐”我紧紧握握她的手“我服从党组织的决定。”我说。
她微笑着,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一股暖流暖遍我全身。
我转身推开窗子,放眼望去,但见:
工人在修建楼房;农民在搬运蔬菜;公路上车辆在不息地奔流;山河大地正生意盎然,春光旖旎……
我心里不由得默默呼唤:
“你好啊!亲爱的祖国!”
“你好啊!我的同时代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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