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 子 民(同时代人的故事)(中)
七
“检查我没有做,这件事总算不了了之。后来,胡又搜去了我前几年创作的一套油画‘女娲’,那是根据鲁迅小说‘补天’画的,他们把它摆出来,批判我的‘封资修’。这事没有掀起什么风浪,倒给寂寞的师生开了一点眼界。胡又因此挨了王的批评。虽然胡认为王政委包庇我,许多同志也说王是老好人,可是我的心里对他还是不无怜悯。而且随后发生的事情甚至使我有理由给他以更大的轻蔑。
“在这个案子上,我虽然未受到什么处分,但已经处在他们的监视之中了,可我和我的朋友们却不知道。两个星期之后的一天,学校得到了一个通知,说我校在某地串联的两个学生,因为冲某军事机关和另一派的冲突中丧了命。教职员们议论起这事都很愤慨。说这都是王、关,戚煽动揪军内一小撮的罪恶,害了不少青年。这时孟老师对我说,他记得‘带枪的刘邓路线’是林说的。我接着说:可不是‘上帝需要魔鬼,因为他常常要把由于自己的愚蠢造成的过失归咎于他们’—— 这是伟大的无神论者霍尔巴赫说的。我欣赏他思想的深刻,语言的犀利。这一下子,我被告了密。几个在场的教员虽然认为这话出了格,可是毕竟是事实,谁也不愿昧着良心出来作证。于是那个坏蛋便缠上了孟老师,那时正批判老头。我鄙夷地望了望那个‘犹大’(我知道是谁告的密),一直走到胡副主任的面前。让他拿纸来。我写下我说过的话,并且在引用霍尔巴赫警句的地方打上了引号;心里回味这位启蒙主义者的真知灼见。之后,我对军管说:那位教员揭发的都是事实,我看不用让这个记忆力衰退的老头作证了吧。我在那张纸上签了字。
“可怜的孟老师,他悲哀地望着我,一下子老了许多。
“事后我知道,老头为了我的案子跑了许多路。他亲自找到王政委说林的话是他说的,而我不过是‘年轻,玩弄词藻脱口而出’。
“我不否认我喜欢警句,我更不否认对林彪和中央文革那种干法的憎恶。他们不能用党内斗争的合法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就组织别动队,大树绝对权威,掀起极左思潮,这些造反司令部,是非理性的,不理解也要执行;它是超法律的,可以践踏一切,只忠于他们几个人;这是真正的十字军。他们利用它就像妖魔驾御旋风一样,横扫一切。”
子民讲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问又象是挑战地说:
“我可以有这样放肆的思考,放肆的言论吗?我相信我是可以吧。因为我是囚徒,七年的监禁给了我这种权利。假如我和他们意见一致,假如他们竟把一个意见一致的人关了七年,不证明他们的愚蠢吗?”他说着笑起来。
“可是我又扯到了哪里……”
八
“于是王政委又一次召见了我。这一回严肃多了,他让我说明当时的情况,我说情况是很简单的,死了人,难免要议论;难免有愤慨;难免要问:这是谁叫干的?这些我已经写过。我现在只想请问首长:林副主[xi]是否说过那句话。他点了点头:‘说过的,可你那时引用这句话是什么用意呢?’‘我倒想请示首长对林副主[xi]的话该如何理解?’他沉默了一会,果然他的解释比愚蠢的胡巧妙得多了:‘林副主[xi]是我们三军的副统帅,是我军的指挥者,他站在这个高度,警惕我们不要犯路线错误,这是可以理解的……’我笑了,打断他的话‘既是这样,我的玩笑又怎能和副统帅连在一起呢?’他又沉默了一阵,和蔼地对我说:‘你对错误不要回避,年轻人吗,气愤之下,冲口而出,不一定代表一贯思想,虽然性质是严重的,但我们还不急于结论。你自己先认识一下,让大家帮助帮助你……’
“我不否认王政委可能想用某种折衷的办法来减轻对我的处理。但在我的心理还是不能宽恕他。假如在中国少几个这样的政委,多几个陈老帅,那么林彪一伙能够这样横行而肆无忌惮吗?可怜的孟老头一直对王抱有好感,抱有希望;可是随后的事实说明,否定孟老师的著述,践踏孟老师的劳动,把他赶到干校,赶回老家的也正是这位‘和蔼的长官’。
“等我回到学校,胡军管早打扫好了一间单间。他是文革中的暴发户,教员私下给他送了一个绰号‘以治军的方式’。因为这是他的口头禅:林副统帅教导我们要以治军的方式治校;以治军的方式改造知识分子……’
“他不但把我们的一切组织连队化,而且倡导起教职员及其家属按性别、年龄分类伙居。可是这个全校皆兵的创举,只得到了上级一个精神可取的赞许。不能说胡军管两重性格,他的信仰在他的野心的驱使下是撤底的,差不多可以说渗透一切。他爱人,农村妇女,带孩子来探亲,他坚持率领妻小早请示,晚汇报,适时学唱样板戏,还时常向爱人诵读他的学习心得——那东西大部分是从报上抄下来的。这样搞得他爱人十分恼火 ,终于找到了一个吵架的机会。正当他要以治军的方式……老婆的的线板已治到他的头上了。
“一阵批判的风暴过去之后,一个人被关在小屋里又可以面对发黄的墙壁了。的确,如果我是一个深思的人,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哲学家。因为一个人处在这种境地,思想就开阔多了。平常懒得想,不愿想或不敢想的问题一齐涌上心头。譬如门前贴给我的两条大标语吧,谁反对林,反对江就砸烂他的狗头。反对一个人的错误为什么就是反革命?这难道会引向共产主义?这不是引向宗教吗!是啊,只有宗教才需要绝对权威和不理解也要执行;只有宗教才需要破坏社会主义的法纪,摧残文明,践踏人的尊严;只有宗教才需要把思想和学说变成为我所用的教条;只有宗教才需要祷告和脱离理性的忠;是啊,宗教,新的宗教只有宗教才会兴起这样恐怖的旋风,只有宗教才有这样的十字军……
“在这种宗教的热狂中,在立竿见影的鼓吹下,人们都在竞相争`左',都在追求一种‘最最’直接的表达。一切含蓄的意味深长有艺术魅力的作品都被摈弃了,代之以赤luo裸的吹嘘,自我表白。诸如一条语录引出一个动机,作一件好事,这样的自我讲用泛滥成灾;一句口号,一个架式的对口词充满舞台。一方面是拼命地追求夸张的形式,一方面是毫无怜惜丢掉那些真诚感人的内容,艺术堕落了……”
讲到这,子民突然沉默了,随后用手指了指了在不远的地方,公园的墙壁上残留着的一颗红心,它的直径有一米左右,当中是黄色的忠字,因为风雨浸触已经退去颜色。
“你看看那个东西,当年在那一场活学话用立竿见影,争相竞左的狂潮中,那个物美价廉的‘革命’标志,差不多打败了所有对手,几乎占领了整个工艺美术的舞台。她没有理由成为图藤吗?你看,赤luo裸的一颗心,她不但是最直截了当,最富于象征意味,而且还是鲜红的。鲜红啊!是血的颜色,革命的代表,而且——主要的——是画起来非常容易:把朱柒平涂上去就可以了。如果你嫌这一切还不够直接,其间还有一个最直接的“忠”字。那么,为什么人们不把它贴在窗上,贴在墙上,当做封皮,当作商标,印在毛巾上、茶缸上、旅行袋上、孩子的玩具上……为什么不用成吨的铝做成像章呢!如果林彪和中央文革宣布它是左派的标志,是三突出的样板,是新宗教的徽章,难道大家不会敲锣打鼓热烈欢呼吗。而且,培养老百姓用象征、类比和联想代替思考绝对必需,这一切会使人们头脑简单……你看现在报纸上批当代大儒,批宰相、批周公不就是这一套阴谋吗。
“可是老百姓又怎样呢?有一个青年工人找我设计像章,我问:为什么要浪费那些铝?那不是你们厂做飞机的吗?他回答:做,又不花你的钱,还可以表示你的忠;你反对,说不定打成反革命,浪费点有什么关系,群众运动吗?不是绘画绣花……我问一个图书馆管理员:你整天穿针引线绣那个‘忠’字 干嘛?为什么不学习点业务,弄得别人查资料一问三不知。她回答:你看书,人家会说你白专;绣这个省脑筋,反正是上班时间……
“朋友,真是‘有什么样的臣民就有什么样的君主’既然百姓都随大流,干部又害恐右病,为什么假马克思主义宗教不像瘟疫一样在中国流行?
“可是,我们的民族是产生过屈原、司马迁、曹雪芹、鲁迅和毛泽东的民族啊!”
九
两瓶酒快喝光了,子民沉默着。正午的阳光照着这宁静的公园,花园里传来阵阵的芳香。两个朋友坐在亭子里,似乎安闲地享受这绿树浓荫,消磨他们的永昼,此刻谁能理解子民和我的心声呢?
“那些日子”了民继续说:“我给冬梅写过许多信。信都交给军官由他审查寄出……然而杳无回音,我很痛苦……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望着通风口那一孔蓝天,心里默诵郭译的“离骚”,我的黄金般的时光就这样地流……
“那一天晚上,我照例去军管的房间汇报,胡不在。桌上有一封信,我的,我连忙塞进口袋。在走廊的微弱的灯光中,我认清那正是她的字迹。我的呼吸屏息了……冬梅!泪水迷蒙了我的眼睛。我又急忙塞进口袋,跑到厕所,闩上门,我把信一连读了三遍,回到房间,倒在床上,沉浸在难言的痛苦中。”
子民说着从画夹的间隙里取出一迭纸来。递给我。我迅速地打开这几页整齐的折叠的信,一行行端丽的字迹立刻映入我的眼帘,我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
十
信:
“子民: 我很久没有接到你的信了,真是很久了。
我写信问父亲,他只含混地说你平安。可是从春天到现在,我给你写过许多信,一直不见回音,我的想念变成了担心,而担心的想念也就更加痛苦。子民,亲爱的子民,怜惜我吧,如果你还能听到我的声音的话,回一封信,写几个字也好。
今天是个晴天,下午投递员准时到了学校,学生们正在上自习,我跑出去了。我的眼睛很快地扫过所有的姓名,就连爱开玩笑的赵大伯也低下头揉着手里的烟袋……子民,难道我真的再也听不到你亲切的话语了吗?……
我又走到村西的茅道上来了。就是三年前那个美丽的仲夏,你来看我,我们散步的地方。那一天一个赤脚的男孩依着篱笆,望着夕阳落地,等候他父亲的归犁。你触景生情,讲起自己的身世。你告诉我说,你父亲是一个新闻记者,从部队里培养出来的。你母亲是护士,在解放战争的最后两年,双亲先后牺牲。敬爱的周总理还接见过你,勉励你承继父志,完成先烈未竟的事业。解放后他亲自派人把你送到育才。你说你一直把这一席教导当作自己的誓言。我挽着你的胳膊静静地听着你这些深情的吐露。子民,我真爱听这些话,直到今天你的热诚的声音犹如在耳。
那天的傍晚,我们真是走了很久,唉,子民,我多愿意我们的一生能这样携手同行呀!走着走着,晚风吹着我的面颊和衣衫。突然你站下了,抱着我的双肩。我的眼睛一定说尽了内心的一切。你轻轻地托着我的头,定定地瞧着我,那样的,那样的目光……薄幕的昏暗降临了,啊,亲爱的子民,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仲夏的黄昏是这样温馨和甜蜜。
可是,子民,告诉我,你让我领略了这样美好的时辰,难道只是叫它成为我的回忆,成为我回忆中永久的痛苦吗?
……第二天,你作起画来,你画得那么好,在你的笔下,田野、河流和山峦都勃发着我们的激情,你把我们共同的欢乐,共同的祝愿都交融在家乡美丽的景色中。这幅画至今还挂在我的床头。那两天真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它就像八月的云霞一样,在我的心里留下绚丽的色彩。
子民,从少年到青年,我们的友谊留上了多少珍贵的怀恋,开过多少灿烂的花朵呀!莫非所有这些美丽的花,都是,都是不结果的吗!……”
十一
这封信我再也读不下去了,泪水迷蒙了我眼睛。我心里暗暗念着:冬梅,冬梅,在育才,我们一起度过了美丽的人生花季,我曾经把初萌的纯情深埋心底。而现在我如果能替我的好友回报你的赤诚,我多么愿意为你们二人的团聚去奔走啊!的确,这封信倾诉的一切,我都是熟悉的。因为在那欢乐的青春时代,我们的情感息息相通。我沉浸在这信激起的思绪中,许久,抬眼去望子民,他又说下去:
“庶生,你可以想象,我读了这封信之后心里是怎样的痛苦。我决定要和他们争一争。当我第二次走进胡的办公室时,看见有两个军人坐在那里。另一人比胡小一些。我按规矩坐在为我特设的椅子上。胡向我介绍说,这位高军管是上级派来负责我们专案组的,我协助他作你的转化工作。现在请首长向你交代一下政策。
“我听到专案组一词心里有些震惊,因为原来的名目是学习班,再看眼前这个严肃而自负的青年军官,知道事情更严重了。果然,高军管起立,一上来读了两条分清敌友和矛盾转化的语录,之后,首先代表上级军管宣布文件,正式指明了我的问题的性质是触犯公安六条属于敌我矛盾,但暂不逮捕,成立专案组,作进一步调查,视其表现,再作处理。就这样,我被监禁起来。显然,冬梅的信也是他们安排的,我生活中最珍贵的东西也成了他们的诱饵”
子民沉默了,显然他不愿意回首那些痛苦的往事。他转动着杯子,良久,才苦笑着说:“有暴政就有来俊臣,文革造就了一批小人,高军管之流。他们罗织罪名,诱我逼我,要我承认本来就没有的什么集会、组织、纲领,你知道我是一个达观的人,如果只涉及我一个人,那就由他去吧。可是我从他们的启发中知道,他们要搞的不是我,而是孟老师,并且通过他扯上市里文教口的一位领导,他是孟老师的好友。这个可怜的教育救国论者,本来运动一开始就靠边了,但是新生的权贵总是不放心,必欲置之死地……
“文革中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本来它的初衷就是反修,折腾了几年,在老百姓的心目中,走资派却成了老实人,而那些斗来斗去的造反派却有野心家之嫌。所以,‘革命者’要彻底制服对手就得升格,叛徒、特务、现行反革命……何患无词。整材料,圈打黑线是他们的一大发明。因为这是专案组的事,所以也就与群众的评判无关了——什么群众运动,大鸣大放,一切都是标榜的反面。……你可以想象我受到的精神折磨。”
子民又陷入沉思中,我给他添了半杯酒,他只把着杯,眼睛望着那泡沫。
“他们的那一套,就是轮番的大小会批判,所谓接触,然后就是高的单独谈话,诱供。
“开始,我最担心冬梅父女,想让他们知道我的处境,我要求‘通信自由’要他们把冬梅写的信全给我,把我的信发出去……我说‘不给我这样的公民权我就绝食。’也许,我的要求是他们预料中的吧,也许类似的事情他们的同伙都是这样处理的。胡甚至没有同小组的人商量,就粗暴地回答我说:‘不行!’他说‘以治军的方式,根据你问题的性质,我们完全有理由这样做,排除干扰,有助于转变你的立场。’接着便是经常的那一套,‘我们很清楚,你的问题不是孤立的,你与文教口的某某某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们结成秘密组织,有阴谋有纲领地把罪恶矛头直指无产阶级司令部,你必须老老实实交代你的同伙,后台,你们的地下组织……’
“一天中午,我开始绝食。第二天他们开了个批判会。会上一位老教师发言,像是警告又像是劝告,他说:‘你要知道我们的舆论都在中央文革的控制之下,现在都在军管之下。死了一两个反革命,不过在报告上多写一两个名字(他念了两个市里被逼死的干部)你要学他们自绝于人民,有什么益处,有什么用处呢?!’ 我的心禁不住有些悲凉了。但第三天,我还是逃了出去,给冬梅发了一封电报。晚上他们把我逮了回来,胡军管啪的一下把电报稿拍在我的桌上‘无产阶级的天罗地网是严密的!’……这就是我七年监禁中唯一一次的逃跑……”
他苦笑了一下“也是我不安于命运的初次挣扎……
“我的罪状是反林,按理‘九•一三’事件之后该释放了,可是,又整整拖了六个月。理由是(按王政委斟酌的措词的话来说)对中央文革有不恭之词;所以等我走出那间阴暗潮湿的小屋,在门前的一片积水中瞥见我须发苍苍的面容时,已经是七一年的残春了……文革的波涛把我们共和国的小舟推上了第六个浪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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