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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 子 民(同时代人的故事)(上)行吟者

发表于-2006年12月20日 中午12:24评论-0条

钟 子 民

(同时代人的故事)

……  象一匹受伤的狼,

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

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鲁迅《孤独者》

一九七五年的夏天,科学院党组受命起草汇报提纲,理论的研究又受到了重视。我的关于《拓扑》方面的论文也在学报上发表了。当我拿到这一期刊物的时候,心里是多么高兴啊!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给孟老师看看,请老人家分享我的喜悦;我用我的成绩向他祝贺。倘若老人看到了他教育的孩子,他抚顶珍惜的少年长大了;看到了他亲手播下的理性种子终于开花结果,他会怎样欣慰呀……我要见孟老师的另一个原因,是想打听一下钟子民的消息。子民和孟老师一家有深厚的友谊。孟老师的大女儿冬梅和子民从小就非常要好,他们俩也是我中学时代最好的朋友。后来我到长春念书;子民进了沈阳鲁艺;冬梅考入了北师大,我们才分了手。文革初期,我听说子民挨了整,一直没有确切的音信。很想找个机会探听一下他的下落。

我这样想着,便借探亲假回长春的机会在沈阳下了车。可是当我带着这一期学报赶到育才中学的时候,却扑了一个空——孟老师走了。他家隔壁的一对小兄妹告诉我说:常给他们讲故事的孟爷爷被学校撵走了。先是去干校,后来又遣送还乡。懂事的男孩,他有十来岁,张着忧郁的大眼对我讲了事情的经过。好几年前的一个秋天,中午,下着小雨,他看到一辆带蓬的卡车停在门前,有三、四个人把孟爷爷的东西往车上扔 。孟爷爷的书和笔记散了一地;有的被踩到泥里。小兰姨(我知道他说的是孟老师的二女儿春兰)流着眼泪从垃圾箱和水洼里拣那些飘散的手稿;孟爷爷像傻了一样立在雨中……他和妹妹,那时只一点大,都吓哭了……我连忙问孟爷爷搬到什么地方,他现在哪里?孩子茫然地注视着我,摇了摇头,脸上露出难过的神色。

我怅然告别了两个可爱的孩子,提着旅行袋,漫无目的在路上走着。

我签字北行的车是在夜里。原想同孟老师畅叙一天,午夜登车,到长春正好天亮。可是现在呢,孟老师走了,我望着墙上残存的标语,心里一阵难过。那留下了我多少美好回忆和缤纷幻想的‘育才’,此刻对我,忽然十分陌生起来。再看看表,还不到十点,已经无事可做了。好在,这儿离北陵不远,就让我在这个空旷的公园里消磨一个下午吧。

早晨,园内游人很少,也许不是假日的缘故吧。然而,北陵毕竟是北陵:朝阳照射着大理石碑坊;绿荫掩映着角楼和宫墙;碧波里盛开着洁白的荷花;曲拦处点缀着彩色的裙衫;偶尔还传来笑语和歌声……我懒得去看那些建筑物上歪歪斜斜的墨迹和一层层破烂的大字报,便从售货亭里买了两包饼干,走到陵西的一片林中空地上来。那是我们中学时候常在这里开营火晚会的地方。我在一条木椅上放下旅行袋,漫不经心地四下观望。突然发现一个人——原来对这荒僻角落,怀有留恋情绪的人不祗我一个:在离我二十余米的地方一个人在做画。我望着这位蓄着长发的艺术家的背影,他与其说是在写生莫如说是在沉思。因为他只是悠闲地坐着,很少着笔。我好奇地走过去。在十米左右的地方,我的脚步惊动了他。他慢慢回过头来。我不由得站住了。他也立起来……

“是你吗,子民”我喊出来。

他没有吱声,眯起眼,突然,扔掉画笔,疾步走过来。

我们拥抱在一起了。

他把我推开,诡秘地笑了笑。

“你也回来了吗?数学家”

我捶了他一拳。

“嘿,我们真是好久没有通信了,我听说……”

“你大概听说我被关起来了吧,不过现在暂时有了一点自由,可以出来画画。可是你要听清,我说的是‘暂时’。”他又机智地眯起眼,一语双关地说:“因为现在是八月,让我们享受一点大自然——母亲的温暖……”

“子民,少罗嗦,快告诉我,为什么他们把你搞成这样?你跟冬梅通信吗?孟老师在哪儿?”

“我和他们爷俩已经断绝一切联系。”

“为什么?”

“找不到,我也不愿连累他们了,尤其怕老头掉眼泪。我过去被打成了‘反革命’;将来还不知什么命运等待着我;现在我又降为一个‘反革命’的后补,我多半能被补上。因为,我天天在读报,知道‘革命 ’形势在发展,而主笔大人的‘革命’发展,是以抓‘反革命’和猪肉涨价为标志的……”

“不要这一套,子民,对我说实话,把一切告诉我……”

“好吧……但我们也不能这样进行,就是会谈,也得有个席位呀。”

他说罢,拾起笔,收起画架,我也提起提包。我们走到一个凉亭里。我又到附近小卖部买了点酒菜,他用刀子划开咸鱼罐头,又满满倒上两怀啤酒,坐下来。

“他们为什么关你,后来怎么样?你最后见到冬梅是什么时候?”我问。

子民沉默着,把一怀酒推到我的面前,另一怀握到手里却不去饮它,只是望着那银色的泡沫嘶嘶消散。许久:

“那么,就让我由此说起吧。”

“我最后一次见到冬梅是在六七年冬,你看,八年了。寒假,她来看望病中的父亲。孟老师本来就有肺结核,那时又挨了整,病有些见重。正是在这件事情上,我和‘文革’成了对头。你想,像孟老师这样真诚、善良,孜孜求学的老人都得不到敬重,这个社会还有什么价值可言呢!当时,我没有参加哪一伙,校内教职员分为两派都以造反为荣。你看哪个组织以保守命名,或许,十年之后,人们会像害怕瘟疫一样害怕这个名词。但现在是大家都反。甲派保张三反李四,乙派保李四反张三。唯其有两派,干部才全在打倒之列,这何尝不是我们的文革领导的意图呢?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重新选择了。

“他们为什么要整孟老师?开始,我以为,这不过是一种幼稚的形而上学,一种简单的类比狂。辟如这种论调:全国都在夺权,我们就无权可夺吗?育才虽小五脏俱全;有走资派也肯定有反动权威。那么,这该是谁呢?数来数去,年纪顶大,资历最老,学识较深的也就是孟老头了。何况他会日文,译过几本书,又写过科普读物,拿成名成家“毒害”少年……后来,我渐渐看清了:践踏美好的东西,根植在我们这个社会追逐权力扩张私欲的劣性中。

“当时孟老师罪状之多竟达十条。其实有一两条就够了。因为教给他们演绎推理的是一种奇特的逻辑。它可以由你的舅妈的堂叔是华侨,推出你是特嫌。而且,单是一个“嫌”字就可以给你各种优待了。随后,一个抗日战争的时间过去了。当他们将此事不了了之的时候,你终于会发现,如果你是大官,已经很难回到你原来的位置上去了;虽然事实已经证明,当初迫使你离开那个位置的理由是不存在的。这就是我们常听到的‘挂起来再说’。而在中国这种挂起来的办法和名目也真多,诸如各种学习班和干校,以及没有名字的单间和地下室。至于,我们这样的平民,在连年的冤狱之后,你也终于会发现,你不但失去了劳动所得,失去了健康和青春,也失去了最主要的——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

讲到这儿,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我默默地望着我的朋友,望着这个孩提时代热情横溢的少年。从中学到大学,他都是以自己的宏才远志赢得师友的钟爱,那时候谁不喜欢他聪敏的头脑,桀骜不驯的性格和潇洒的言谈呢!而如今他不过三十几岁,那漂亮的前额已刻上皱纹,满脸的络腮胡子像一个刺猬。而心灵里留下了这样的伤痕。

“我说到了哪里?”他望了望我又继续道:“那一天下午,我正在画宣传画,就是那种你到处都可以看到的。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冬梅打来的。她刚从乡下来。那是丹东西北的一个山区。你也许知道,在北师大毕业后,学校想留她,她却自愿回到老家,回到了孟老师在那里教过书的中学去。这些年她一直在那儿做数学教员。我一听是她的声音,高兴得不得了。我问她现在哪里,她说刚下车。我让她在车站等,说就去接。她笑着说,没带什么东西,反正晚上就可见面了。结果,当然是我走到了她的前边,报了信。

“孟老师放下手里的书,从躺椅上欠身让座。春兰给我沏了茶;慌忙跑去车站;不一会儿回来了,手里提了一筐山货。

“冬梅一进门就嘻嘻地笑,脸蛋红红的,头发和围巾结着白霜。她一手拎着小皮箱,一手和我把握着。她总是那样温文,谦婉,又像孩子一样活泼。她微笑向我问候。我回答她:很好,一日三餐,体重一百五十斤,二十一点准时打嗑睡……一切都在轨道上,除了被时代激起的热情。她歪头大笑,摆着我的手:老样子,子民,还是老样子。 

“‘看到你们长高了,成了材,我真高兴。’老人说着站起来,吩咐小兰给炉里添火,让冬梅换去外衣。接着说:‘我刚到育才的时候,你(他指我)才这么高,那可真是个顽童,货真价实的。’我们都大笑起来……”

讲到这,子民停下了,转动着手里的怀子,似乎不愿引自己的思绪到那欢乐的往昔。 

我把北京带来的香肠递给他,他切了一小片醮酒,嚼着。

“那些日子,你常去孟老师家吗?”我问。

“不到老人那里,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电影不爱看,小说不爱读,收音机的板子生了锈,我索性把喇叭踩扁扔到垃圾堆里。壳子没舍得丢,我怜惜它的命运和我一样——负着沉重的忍耐,任人吆喝。所以我把它翻过来装了颜料。是啊,我不到孟老师家还能去哪里呢……

“1967年那些日子,在我的自行车的轮子能达到的这块乐土中,能够给我的苦闷灵魂以慰安的,也只有他们父女——只有他们那孩子一样纯真而热烈的心……

“那一晚上我过得可真好。”于是他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讲下去。“冬梅炖的真蘑很可口,只可惜缺少小鸡。春兰把两个月的肉票都拿去买了二斤肉,还专门为我买两瓶酒来。我给孟老师斟了一杯,老头摆了摆手,笑着说:‘我不太喜欢这玩艺,嫌它上头。你们可不同了,艺术家总爱烈性的饮料,据说它能滋养灵感,你不妨试试喽。’

“‘果真有这样的灵验,我倒要尝一尝’冬梅说着自己倒了半杯,小口小口喝起来,一边做出滑稽相,从杯子上面瞟我。不一会,两朵红云飞上了她的面庞。老头笑着鼓励她驱驱风寒。我兴奋起来,给冬梅讲了一个笑话。”

子民又为我满了一杯,自己却不喝,眼里含着笑意望着我。想来那一定是件有趣的事情吧……

“是啊,那真是一个笑话。那年的夏天,一个星期日,我骑车到街里去闲逛。我经常这样,在沈阳这样以‘左派’著称的城市,我真喜欢去观光它崇高的时风,谛听它喧闹的市声。譬如说吧,瓷器大拍卖,处理那些画有花鸟虫鱼的壶碗,一元一大盘,五套装。厨窗里代之以绘有三个方框交叠起来的瓷壶。绘者唯恐人误认为是扑克牌,特意注明‘老三篇’——子民诡秘地瞟我一眼——那一天,我在大街上游荡,慢慢地骑着自行车左顾右盼,赞叹玻璃窗上的一颗红心;欣赏穿街而过的忠字舞……朋友,我老是为这样一个问题而苦恼,你说,为什么在中国一个简单的荒谬能风行一时?眼前的忠字舞不是一个缩影吗?为什么这些人都像喝了酒,害了病;有人登高一呼,他们就在那里醉醺醺地蹒跚……

“我这样漫不经心地走着。忽然在一个路口看见一群孩子围着一个人。走近一看,原来是孟老师。他骑一辆借来的凤凰车去图书馆。路上被这些小家伙拦住了。孩子们有的拿着铁条,有的拿着石块和玻璃片,扬言要敲掉车上修正主义的象征——凤凰。孟老师的头上冒着汗……可怜的老头教了三十多年的孩子,却无法对付眼前的顽童;弄得身陷重围 ,困惑地呆立着。正好,我赶上了。我大声地吆喝说:你们干嘛?什么?凤凰!凤凰不是金丝鸟吗?‘天上飞来的金丝鸟’,你们会唱么?这代表红军。你们敢敲掉它,好哇!我一手扯住为首的大孩子。他有十一、二岁。问他父亲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工作……他迅速从我手里溜掉了。他的伙伴们也飞快逃散。只有一个五、六岁的小胖子还傻乎乎地站在那里望着我;圆滚滚的肚皮上还留着刚吃过的甜瓜的瓜子……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孩子呢?’孟老师推车和我并排走着,开始责怪我了。‘你有什么办法呢?在这种情况下。’我为自己辨解。老头语调迟缓地坚持说我应该耐心地向他们解释。我反驳说:‘恐怕不等你说清楚,自行车上的柒早给人家敲掉了。你怎么还给人家?’老人沉默了一阵,又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你不应该这样。要知道你是老师;他们是孩子呀!’‘唉!’我只好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有什么办法呢……

“我讲完这个故事,冬梅笑得前仰后合,放下筷子,用手帕擦着眼泪问‘东郭’爸爸,当时怎样保护那个‘修正主义’的徽章。老人慈爱地抚着她的头。承认应付那种场面确实超乎他的能力……

“等我们笑声停下来,撤下碗筷,春兰一面为我们添茶,一面对我说:‘钟老师,你知道后来怎么样吗?第二天爸爸去出事地方,到底打听到了那个大孩子的家,向家长道了歉;并对孩子讲了一些道理。那一家人很感动。下一个星期天,他爸爸(一位老工人)带他到我们家来;和父亲推心置腹谈了好一会儿。临走时那个孩子还对我父亲说:孟爷爷,我今后一定要动脑筋,学习分析事情,不上坏人的当,也不做坏事。’

“冬梅和我都默然沉思起来。

“庶生,好朋友,不用说,我们的孟老师不是伟人。既便有那么一天,人们承认他忠诚于党的教育事业,传记作者也不会拿这些琐事充塞他的篇章吧!然而,这就是我们的孟老师,这就是我们这些普普通通的人,在寻常的谈话中,从心底涌出的感念……”

“第二天早上吃罢饭,”子民继续道,“我和冬梅到街里去,自然先是新华书店。一进门,我问店员,有没有世界美术史方面的著作,她似乎没有听懂;我又问有没有外国的油画集子。她白了我一眼;我连忙申明我反对洋奴哲学,很爱中国作品,请她帮我找一本像徐悲鸿、李可染、黄胄等当代人国画集子,她又摇了摇头。那么,有什么呢?她用头向四壁点了点。继续袖手坐着和同伴聊天。我怅然地打量了一下周围。但见这些招贴画一如既往:杨子荣仍旧抖着他的大衣,阿庆嫂还是端着那碗茶水……许久,我有些心虚地悄声问:有没有《美学》?这一下她回答得十分爽快:同志,你走错了门,隔壁才是化妆品商店;到那里你爱怎么美都可以。说着两个人咯咯地笑起来。冬梅悲哀地看了看我。我们无可奈何地走到门口。望着马、恩、列、斯的巨幅画像,我痛苦地低下了头。

“……导师啊!这就是你的左派臣民为你修建的庙堂——神圣而荒凉的庙堂啊!

“我们走到街上,到处都见:墙壁上破烂的标语,上访人破烂的衣衫,以及同样破烂的心境所表现出的变态的亢奋和呆痴的脸……

“为了逃避这难耐的窒闷,我们乘车到城郊一个荒岗上来。踏着残雪看四野的风光。最后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躺下来。我们好像为互相安慰对方,竭力去回忆学生时代,回忆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快乐的时光。可是现实的问题又像一个恶作剧的孩子,时时跃到眼前。终于冬梅向我讲起了她最近作的教改实验。那是在数学教学中怎样贯穿阶级斗争为主题的思想,贫宣队和她一起在珠算课请人忆苦……她说她走访了几位老贫农,收集了不少材料,在初一的一堂珠算课上,她给学生们讲些悲惨的故事;和孩子们一起流泪。后来她把毛算挂到黑板上,教学拖了半个钟头,学生们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中回转来……‘愚蠢!’我说,但话一出口,我顿时可怜起她和自己来。果然她紧握着我的手松下来,我听到她静静地呼吸,许久,她以哀婉的语调向着我:‘子民,我们能没有信仰吗?毛主[xi]说教育要改革,要打破资产阶级的统治,我们该怎么做呢?’‘原谅我,’我对她说,‘冬梅,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沉默……

“在文革中我看惯了朋友之间,父子之间,夫妻之间由于观点不同而分道扬镳的事。我理解她在真诚地追求,而我也许在走向虚无……突然她紧紧抱住了我,‘子民,我现在感到特别孤单,在一个山沟的学校里,我有多少话想对你说,多少事想向你问。我多想偎在你的胸前,亲爱的子民,只有你,才能讲给我诚实的感受,心底的忠告……我们结婚吧,我们结婚吧,我们永远在一起,一块想,一块做,一块走……’我亲了亲她,轻轻地拂去了她的眼泪。

“晚上我把冬梅提起的教改的事,学生的无政府主义等问题拿来问孟老师。老头停下笔转过身来,沉吟一会儿说:按理,这些事情我该管;因为在社会上我是老师,是长者;在国家里我曾经有过一张选举证。——老人按了按上衣口袋——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顶用了!我用什么管呢?……想来想去,我只能做我现在做的事情——老人用手弹了弹桌上的稿纸——也许,我死了,再过若干年,社会上的这些喧嚣沉寂下去之后,我能给孩子们留下一点有益的声音……

“孟老师的话使我深深感动;也深深惭愧……看这一家,女儿在探索,父亲在受迫害中作着切实的事,而我呢?”讲到这里子民沉默了,把弄着杯子。

“是啊,八年了,在牢骚和监禁的交替中,我的黄金般的时光就这样地流……

‘金乌和玉兔匆匆地不肯停留,

春天和秋天轮流着在相替代。

想到草和木都时刻地在凋零,

怕的是理想的佳人也要早衰。’

“沉下去,沉下去吧!叫他们的喧嚣和我的抗争都沉下去吧!为了让老人的、你的和所有科学家们有益的声音显露在孩子们的耳边……”

眼泪从他眼里涌出,滴落在杯中,他把酒一饮而尽。

“假期已满,冬梅要走了。临行前的一个晚上,我们在北陵前僻静的大道上走了好久。城里是阑珊的灯火,陵内是苍苍的松林。临近的几栋大楼许多玻璃都被打破,黑洞洞像野兽的眼,凝视着田野里的积雪。积雪在青白的月色里泛着寒冷的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响枪声……

“冬梅挽着我,很少言语,雪在我们的脚下单调地响着。我不喜欢这种气氛,讲几句笑话。冬梅望着我笑了笑,眼色却更加忧郁。突然她抓住了我的衣襟,啜泣起来,‘子民,我昨夜做了一个梦,’她的身子抖动着‘梦见我们上山去玩,一阵旋风把你刮走了。我在山上跑着,喊着。头发散了,衣服破了,嗓子也哑了,却听不到你的回音’。‘不要这样,冬梅,我抚着她的肩宽慰她说‘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走在你的身边,还有什么——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比这更能证明我的存在呢?我没有参加哪个组织,不想攻占人家的地盘;也没有地盘让人家攻占。你知道,我们四个教师住一个宿舍,属于我的空间只有一张床,半条板凳,你担心什么呢?’‘子民,’她迟疑了一会望着我‘我不是讲中庸,也不希望你胸有城府……可是,在这种时候,你这样桀骜、狂狷,锋芒毕露……’我站下了,亲着她流泪的面颊对她说:‘的确,冬梅,如果我是个当权派,即便说了我现在说的三分之一的怪话,也不会平安的站在你的面前了。可是我是一个普通的群众,不是党员,连个小组长也没当过,谁会来关注我呢?’

“我当时这样笑着安慰她,没有想到,完全没有想到,冬梅的悬念却成了我命运的箴言;我没有想到,完全没有想到,柔顺活泼的冬梅姑娘,竟以这样的哀戚面容留在我的记忆中……”

“那末,你在什么时候,为什么被他们关起来的呢?”我给子民倒了一杯酒。

“68年,68年的夏天。不过我得从春天谈起,有一件小事可以说是它的引子。那时的林彪正是三呼'健康'的人,他的大树特树也更猖厥一时,在沈阳跳忠字舞,做语录操的风刮得更凶了,朋友,(子民笑了)假如我的这番谈话能够流传后世的话,是不是需要做些注解呢?我们的子孙能领悟这些词儿的含义吗?

“那一天,军管胡副主任把我叫去了,说是要让我设计一套语录操 ,把它画出来。当时我心里实在可怜坐在我面前的人——这位执行政策的干部。但是,开头我还是耐心地说明了我的见解。我说艺术和她的分枝都各有自己的领域和手段。我们不能强求她表现不适于自己表现的东西。如同我们不能用唱歌解算术。主[xi]的思想那么丰富,怎么能用体操来表达呢?我说的本来是普通的道理。可是,你知道,那时候,普通的道理却被认为荒谬;而普通的荒谬却被看作圣经。很明显,我的不能用唱歌解算术的话刺伤了他的自尊心。我忘了,他是进驻者,是向我宣讲道理的人。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对我讲‘活学活用嘛,既然可以跳忠字舞,为什么不能做语录操啊?’我说:‘老实讲跳忠字舞我也是反对的,我们不能简单地、形式地运用艺术,尤其不能用艺术直接表达理论。这样做,无论对艺术还是理论都是一种亵渎……’‘我不懂什么亵渎不亵渎!’他把手里的稿子往桌子上一扔。显然这位把改造臭知识分子视为己任的长官生气了‘钟老师,我们应当以治军的方式宣传毛泽东思想,至于表现得好不好,那看你的觉悟了。’话已至此我还能回答什么呢?起身告辞。

“我两天没理他,第三天他派了一个战士来索稿。我说我缺乏想象力,如果要画也可以,请他做个样子,我来速写。这本来是一句顶牛的话。不知是小战士天真还是他会办事,居然说服了胡副主任来了一个‘集体创作’。于是这位主任作了几个动作给我看:他把两只胳膊扬出去,缩回来,抱拳当胸——他解释说这表示‘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然后叉开腿,再把手扬出去——‘是中国共[chan*]党’……

“我看了之后,十分悲哀,心想,我们这些光荣祖先的无能的后代呀!从有文字以来,中国已有几千年的文明,现在真要倒退到穴居时代去吗!想着想着,我的气就来了:这不是对主[xi]思想的粗暴践踏吗!当时我还来不及思索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为什么在中国会出现假马克思主义的宗教狂。”

讲到这里,子民笑了笑,“那时我真傻,你以为他是圣徒吗?他想搞名堂,升官。就像林摇他的红本本。可是,话说回来,那为什么能风行一时呢?

“在这样的气愤之下,我的速写自然成了尖锐的讽刺。画贴出去了。特别我还在下面加了一个小注:主[xi]思想形体图解。祸就这样惹起了……在军管的发动下,大字报带着嘶哑的呐喊向我围攻过来。我的罪状有两条,一是反对活学活用;二是攻击军管。我不服,一个月之后官司打到市里。由文教口支左的一位王政委处理这件事情。

“这位政委,他有五十多岁,是位老干部。在一天的下午,他召见了我。很客气,让我坐下,一个小兵还倒一杯水来,他听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他神情十分疲倦,还常常拿几页文件来读。中途他拍了拍我的胳膊打断我说,‘钟老师,不要讲了,你的材料我看过……从某种角度来说,你的看法也有道理;可是在方向和态度上你错了,这里有一个怎样对待群众运动的向题。群众的愿望,群众的情绪,群众的呼声这是我们共[chan*]党人首先应当尊重的……要知道‘群众运动它天然是合理的’他一面把弄文件一面懒懒地说,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可想而知,这些话他不知听过多少次,说过多少次,他用它处理事情,回答问题。可是也许他从来没有认真思索过。他的声音既缺乏信念又缺乏真诚,当他说‘群众运动天然是合理的’时候,我打断说‘首长,我不能明白,自发的群众运动能产生马列主义吗?如果我们生下来就是圣人,为什么还要受教育呢?’他没有因为我的插问而生气,但是疲倦而简单地说‘钟老师,这话是林副主[xi]说的,你读过他66年10月25日的讲话吗?’‘没有,我对这话不能理解。’‘不理解也要执行嘛。’显然,他是想很快了结这件事情。不等我辨白就结论说‘有问题争论一番也好,如果你能对我说的话有所认识,那就当大家检查一下;如果你现在还认识不到,继续学学文件也好。

“召见和案子就这样结束了……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位政委,我实在不能理解这些身居显要的人。他们本来站在举足轻重的位置上,却迟疑着自己的举足;他们本来可以思考,有一定判断的能力,却表现出一种慵懒的顺从;他们凭着惯性开会,传达文件,用息事宁人的办法处理矛盾,满足内心的和平。他们凭着过去的荣誉和现在的鲁钝过日子;而鲁钝也许正是他们在动乱岁月中的哲学。眼看自己的老战友遭受磨难,他们有所苦闷和自疚吗?也许,他们比我们更需要一场暴风雨,为了洗去他们现在的耻辱,对得起他们过去的伤痕……”

本文已被编辑[纯白陰影]于2006-12-20 19:10:10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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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纯白陰影点评:

教师
人类灵魂的导师
竟有如此的遭遇
是时代的错误
还是个人
……
期待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