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经下了很久了,房子外面是一片的雪白,屋顶也是,把破旧的茅草遮盖的严严实实的,一丝的灰和黑也没有能显露,仿佛就是一座银装素裹的城堡。
雪,实在是下了很久了,哪里是道路哪里是庄稼地都已分不清楚,看到只是一片白茫茫,仿佛就是没有人间烟火的仙境。
看着窗子外的雪,陆游心里很高兴,虽然这不是自己的家乡,虽然这在距离家乡很远的北地。可每次下雪后陆游总是很高兴,陆游总是觉得下雪后的世界显得格外的纯洁,天空也显得格外的纯净,映照的他的心里也亮堂堂的,亮堂的一点尘世的烦扰都没有。
陆游的高兴就写在自己的脸上,他喜欢这样,喜欢让高兴光明正大的显露,憨厚的面容上忽然因为高兴而多了些许的褶子,久了又麻酥麻酥的,这感觉是陆游之前最熟悉的了,于是他的高兴愈加的高涨,褶子也愈加的深刻了。陆游想象着那久违的脸部的麻酥和麻酥之后的疲酸,眼中开始放出光来,又与眼前的雪光相撞,击出朵朵灿烂的花来,犹如宝剑刺中敌人咽喉喷射出的血花,又犹如征战得胜归来的将军身上戴着的那朵火红的花。
忽然陆游笑了,儿子终究是儿子,执拗不过老子的。想着刚才要儿子打开床边窗户的时候儿子那执拗不开的样子,陆游就觉得儿子仍然是那样的小那样的依赖父亲,到最后开了一道缝隙后儿子那心疼又无奈的样子,陆游就觉得儿子仍然是那样的可爱那样的懂事。是啊,不懂事的儿子岂能伴着他这把体弱多病的老骨头两个多年头依然那样真心的照顾自己?自己这样的病又岂能苟延残喘到这个时候?想到这里,陆游就笑得开放起来,笑声里蕴涵了太多的欣慰和心安。
儿子呢?儿子出去买些东西了,也可能去打柴了,雪虽大,人却要吃食。大雪给了人眼的美感,却要剥夺人的吃食,看来这内和外的心和体的享受终究不能统一,但终究是有兴致的。
好象起风了,而且很大的风。风卷起了地上的雪抛向空中,象是奔驰的战马踏起的土尘;风吹起了树上的雪撒向地面,象是将士手中挥舞的刀枪剑戟。陆游有些出神了,听,那是什么声音啊,呼呼的响,是猎猎做响的战旗吗?还是战士们杀敌时的呐喊,是千军万马奔腾的声威?陆游仿佛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骑着战马在战场上杀敌,那挥舞的刀啊,如片片飞舞的落叶,落向敌人的胸前,落向敌人的咽喉,滑过就是一道血花绽放。那又是什么啊,对,那是我们齐整的队伍,那是我们的胜利归来,人们在夹道欢呼,他们每人都跳跃着,高喊着,那是一片汪洋。
陆游的心开始飞了起来,他看到自己也在那片汪洋中飘荡,也有他们那样起伏的身影,也如他们那样不知疲倦的跳跃着。忽然他觉得自己累了,觉得脑袋都开始发酸,就停下来,闭上双眼,仿佛于波涛汹涌大海中的一处岩石,而四周的所有声响却都不见了,陆游诧异的睁开眼睛:看到了窗外片片飞舞的雪花。于是,陆游沉重的睡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儿子回来了,回来的儿子开门的声音惊醒了陆游,惊醒了人睡心醒的陆游。儿子象个雪人了,健壮的身躯要弯着腰才可以进门来,一弯腰雪就仆仆地掉,很可爱的样子。
儿子把柴放好,然后走到床边:“父亲,把窗子关上吧,您的身体要紧,我现在去做饭。”说着就要去关,陆游忙制止了儿子:“孩子,不要关,那不是雪,真的,那是我们大宋的千军万马;那也不是风的怒号,那是我们大宋的铁蹄踏过,儿子,我们去欢迎啊,欢迎,那一定是得胜回朝的马蹄声。”
儿子爱怜地看着父亲,父亲又迷糊了,近些日子父亲的病是越来越重了,时不时的胡言乱语,可家里却一分钱也没有了,自己本可去做工,可父亲的身边是一刻也离不开人啊。
“好,父亲,我们去欢迎,您先躺好,我去准备准备,我们一起去欢迎,好吗?”儿子把陆游轻轻地放平,盖好被子,尽管父亲的嘴里还在叨咕着欢迎欢迎。
在走向旁间的时候,儿子看到了父亲的诗稿,那么厚的诗稿啊,就在那里静静地放着,就在父亲看不到的地方放着。他怕父亲看到自己的诗稿,他怕父亲看到自己诗稿里的满腔激情,他更怕父亲看到自己诗稿里的深重苦难。父亲啊,一个多么好的父亲。在儿子的心目中,父亲是伟大的,虽然父亲的一生都在为自己那宏伟博大的志愿奋斗,可儿子觉得父亲是伟大的,因为父亲的心牵系着大宋千千万万的子民,父亲的爱也是伟大的,因为父亲把己身的爱推及到大众,这是儿子以前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今天却想的彻外的明了。
儿子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常常很久看不到父亲,他总是出去,总是出去就好久,有时候回来兴高采烈的,在家待不了一段时间又走,有时候回来却垂头丧气的,在家就要待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儿子年纪还小,还体会不到父亲的心思,总是去打扰着父亲玩,因为儿子知道在自己面前的父亲总是和蔼可亲的,总是乐呵呵的。而经常的父亲一个人坐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沉思都是儿子偷偷地看到的。
儿子正这样在边做饭边想着,忽然听到父亲大声喊着:“儿子,快,快牵我的马来,我要杀敌,我要杀敌!”。
儿子慌忙地跑了过去,只见父亲居然把上身支撑了起来,双手挥舞着在大喊“杀啊杀啊!”。儿子想把父亲放平,父亲这个时候力气却异常的大,而且根本不让儿子靠近,只是大喊着“儿子,牵我的马来,快,牵我的马来,我要杀敌,我要杀敌”。
儿子乱了,儿子正想跑出去叫人,忽然父亲就停止了叫喊,双目圆睁着,看着窗子外遥远而深邃的天空,眼睛里放射着异样的光彩,双唇也紧闭着,牙齿咬得格格响。
儿子呆呆地看着父亲,不知道父亲怎么了,这是父亲从未有过的神情,儿子就这样呆呆地手足无措地看着。
忽然陆游大喊一声“杀”,猛的喷出一口血箭,而后凝坐不动。那血箭忽然散开,就如一大块红色幕,把儿子的眼睛都给遮蔽了,把整个天空的颜色都给遮蔽了。儿子看见那红色的幕又忽然渐渐分离,渐渐分化,渐渐的露出几行字的模样来:“示儿
死去原知万事空
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
家祭无忘告乃翁”
而此刻坐在床上的父亲,身影却突然高大,高大,一直冲破了屋顶,整个天地间只有父亲的坐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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