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说:“人生,抛掷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其理由是人有欲望而痛苦,满足欲望后,无聊趁虚而入,人不得不寻觅新的痛苦形式,即欲望。如果把无聊也看成一种痛苦,那么人生就是一个痛苦接着一个痛苦。这种理论至少在两个“人”身上是不适用的:孙悟空和我。孙悟空保唐僧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困难重重麻烦无数,有战胜劫难的欲望,却从未言及痛苦,反而越战越勇,越战越痛快—非痛苦也;即使偶尔自找麻烦,也不是因为无聊,而是出于满腔的正义感。我喜欢读书,一本接一本,漫游在书海无暇痛苦,秉着“读好书,不求甚解”的原则,“欣然”的时候不少。现在回想能称之为痛苦的只有两次,一次是嫌《浮士德》翻译得太烂,语句多狗屁不通,一次是初读《实践理性批判》觉得太难,只好硬着头皮往里钻。
我喜欢那些弥漫着强健精神之气的书,像《西游记》、《伊利亚特》和《哈姆莱特》。话说孙悟空在五行山下压了五百年,难期已满,唐僧路过时,揭了山顶上的金字压帖。此时悟空乖乖地爬出来就是了,可他不,偏偏要唐僧走远点,自己从中炸出来,天惊地动山崩。我欣赏他这种抛头露脸的方式,模仿之,所以本文虽不过数千字,还是要故弄玄虚地先摆出叔本华来。呵呵。
《伊利亚特》满书的战斗描写,力量对力量的战斗,英雄对英雄的战斗,不比《三国演义》有那么多的阴谋诡计,唯一可称锝上计谋的是,赫拉打扮一翻引诱宙斯,以便阿开奥斯人绝地反击;木马计算是一计,可惜这本书没写。战斗成了英雄显示英雄气概的方式,荡气回肠,气吞万里,为了女人、荣誉或财富,奔赴沙场,纵然负伤受死在所不辞。梭罗在《瓦尔登湖》里说,亚历山大带兵出征时总要在宝匣中放本《伊利亚特》,并对此解释到,“文字是圣物中最珍贵者。”我以为,亚历山大带《伊利亚特》,好比中国人打仗时拿本《孙子兵法》或《三国演义》,后者是为了从中学习排兵布阵出奇制胜,前者则是为了让书中英雄们的战斗精神激励自己。
书里凡人中的“战神”是阿基硫斯。阿基硫斯的母亲忒提斯告诉其命运:要么返回故乡,丧失名誉,但命可长久;要么战死在特洛伊城外,流芳百世。阿基硫斯选择了战斗。这让我想起哈姆莱特“生存还是死亡”的发问,以及其后一段震烁古今的独白。在命运面前的选择是所有人都将面对的难题,沉沦或进取,屈服或抗挣。有一种伟大就是明知结局是悲惨的死亡还要不负此生的投入战斗。
尼采在其《悲剧的诞生》引用叔本华的话说,一个人间或把人们和万物当作纯粹幻影和梦想这禀赋是哲学才能的标志。简单点说,偶尔意识到人世的虚无是哲学才能的标志。具备哲学才能的人占少数,所以大多数人快乐地活在自己所不知道的痛苦中。鲁迅的伟大,在于他一方面看到了人世的虚无、痛苦、和可憎,一方面仍然在铁屋子里呐喊,于是他的文章有了人生的悲剧色彩,超越了自己的时代。其人因其文而伟大,其文因其人而不朽。
记得初读鲁迅是在15岁那年,从书摊上买了本《鲁迅全集》,书的质量很差,缺字错字现象严重。我觉得鲁迅说话很“聪明”,很“好玩”,尽管一些地方晦涩难懂,我还是津津有味的读完了整本书,犹记他的一句讽刺人的话“没有鼻子却夸说是祖传老病”。我从那时起有点愤世嫉俗了,在一次作文课上,写了篇抨击学校的文章。语文老师将其“上交”—因为是我的嘛,所以得用郑重点的词—给了主任,主任又“上传”给了校长,校长是我的本家兼邻居,告诉了我的父母。一时间批评声如八面来风向我袭来。我也有了堂吉诃德似的义勇:为了人类的正义,顽抗到底!
读书让人发现美,甚至是动人魂魄之美。《论语》中的一些话简洁有力饱含哲理,像“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调也”、“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屈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君子不器”,我觉得这些话都很美。读《孔子传》,里面说孔子一生追求大同世界,周游列国,明知其不可而为之,直至临终前所看到的幻象都是周文王!我当时流下了眼泪。手头有本拜伦的诗歌选集,前不久才买的。拜伦既是诗人,也是战士,既有高贵的思想,又有英雄的壮举,普希金称他是思想界的君王,来蒙托夫和鲁迅都受益于他。其人睥睨一世,其诗亦不可一世:
正如自由对衰迈的奴隶
是一种豪无实惠的恩典
造化赐予我生命又何益?
既然赛莎已不在人间!
你一句温柔的低语便抵消
全世界对我可卑的指控
为自由而战吧,在哪儿都可以
饮弹,绞死,或受封
自己不想做读书家,不必什么书都读,不想做文学家,很少读小说,一句话,读书为了快乐,精神或思想上的快乐。当年读莎士比亚,目的不是别的,只是为了能够写好情书,不过一直没有机会用,倒是着迷于他的戏剧,华美的词句,动人的情节,令我百读不厌。有些书是因为仰慕作者的为人才买的,像拜伦的诗歌选集就是。反过来,如果作者的人很差劲,我会“因人废书”,除非他的书能够惊天地泣鬼神,否则我才懒怠看。说来惭愧我是很晚才听说顾准这个人的。我先在网上看了怀念他的文章,才知道他是一位在思想和骨气方面都可以和鲁迅比肩的思想家。文革浩劫中,他饱受迫害,依然坚持独立思考,敢说真话,在那个年代敢于质疑恩格斯和斯大林。一天我逛书店时,看到了一本《顾准文集》,十一年前一家不是很出名的出版社出版的,纸张的质量很差。书店的老板说书是某高校的教授嘱托买的,多进这么一本,以后不进了,现在不买恐怕就没有了。说来好笑,我所买的第一本鲁迅和顾准的书都是印刷很差的,而正是这两本印刷很差的书,教会了我怀疑和批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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