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
一九六七年十二月十二日,下午四点三十分,从上海开往青岛的货轮“战斗9号”从黄浦江的××码头起锚。我和小杨就搭乘这条货船到山东去。
拖轮拉着它掉转船头,它像一个负重的大汉一样,沉闷地吐着汽,笨拙地扭动着身子。绞车哗哗的响,江水冲击着船底,卷起混浊的旋涡。旅客们从这一侧跑向另一侧,向站在岸边的亲友告别。拖轮脱了钩,货轮的发动机响起来,烟囱喷着一股股的浓烟。突然一阵困兽般的吼叫——“战斗9号”鸣笛起航。
江面上熙熙攘攘,在我们身旁“工农兵18号”灰色的船身在移动,“东方红405、401”正在进港。漆着红色语录的“延安号”驶过左舷,它的汽笛欢快而又嘹亮,向“战斗9号”致兄弟的敬礼。
“战斗9号”昂首前进,船头激起的波浪冲打着江上的帆船,把它们像玩具一样摇摆起来。
一条日本旧船“永昌丸”停在北岸,江心泊着英国的远洋巨轮,它的后面一只接一只的外国商船。互相隔着一段距离,在江心排成一线,船上都少有灯火,绝无声息,水面上投下它们沉沉的黑影。
夕阳已经沉落,外滩远了,海关钟楼和黄浦江上的斜帆都罩在橙色的暮霭中。水线标的红灯和轮船上绿宝石一样的光珠倒影在摇荡的江水里。
我站在甲板上,望着城市上空金色的云霞,望着浦江两岸林立的烟囱。鳞次栉比的厂房楼屋,一股敬仰的思绪在我的心里蓦然而起。
再见了,我国工业的摇篮,无产阶级的发祥地,再见了,繁荣的大城……
在喧腾的楼海中,我访过你安宁的一角——黄陂南路xxx号,法梧桐绿荫覆盖的青砖小楼。一块字迹端正的木牌钉在你的墙壁上:“中国共[chan*]党第一次代表大会会址”。在这里我曾和五大洲各种肤色的朋友们走过你临街的甬道,瞻仰你中国革命浩浩长河的细小源头。望着简朴的方桌缅怀导师和先烈……
革命初年,在简陋而拥挤的工人住区曾经盛传过火热的传单和那激动人心的口号。一九二七年三月从闸北宝山路僻静的小楼到硝烟弥漫的通天庵车站,一位英俊的青年曾经以他无比的忠诚,卓越的才华和惊人的毅力领导过震惊全球的起义斗争······
在这里,在虹口公园的林木深处,我也曾拜谒过花荫中端坐的老人。此地虽然远离闹市并有幸福的儿童在他的膝前环舞,但他智慧的眼依然凝着深思,默默地俯瞰着熟悉的大城,审视文革波涛中的鱼龙潜跃、泥沙浮沉……
像古代的朝参者我寻觅他们的圣迹;如同水流大海,他们的思想和事业吸引着我整个身心。
再见了,我们导师战斗过的地方,再见了革命的大城。
身后留下万家灯火,“战斗9号”顺流而下。
明月升起在东方,银色的光辉洒在宽阔的江面上,黄浦江的波浪轻轻地响着,岸上星火点点,水面的灯光缓缓移动,红色的航标随波浮沉。巡逻舰和航船用闪闪的信号在对话。吴淞口的灯塔出现在左舷。
前面就是洪波浩荡的长江了……
长江口
我披衣坐在船头,江上的月色使我深深沉迷。
长江水浩浩荡荡,望不到江岸,望不到灯火,望不到一点人的痕迹。左右四方无边无际银色的波光在颤动、江天尽头浮游着空蒙的薄雾。
眼前和耳边分明地一切都在流动着,流动着,整个天宇又这样悄然静谧。万吨巨轮,羽毛轻飘……
要怎样才能写下我此刻的感受呢!
月光下的长江口使我想起史前的洪荒时代。长江口以它伟大的自然力震动着人的灵魂;长江口也以它的迷茫混沌启迪人的神思。
“江天一色无纤尘,
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见人?”
春江花月夜神秘的美浮上我的心头。
“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照何人,
但见长江送流水。”
从眼前的景色想到永恒的宇宙;从有限的人生想到无涯的荒古。在广阔无语的大自然面前,人抒发着自己的思绪,仿佛是江天月夜也能把这种思绪升华起来,充满时空,使她变得那样深邃隽永。——我们的才华璀璨的先辈哟,你们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于无情中见有情”,什么时候洞察了自然美的奥秘,什么时候锻炼了这样巨大的艺术把握力呢?
“……
白云一片去悠悠,
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
何处相思明月楼?
……”
月夜
月光的魅力呵!
沉静的海,柔顺的波涛……
海是美的,但它为什么会是美的呢?从什么时候开始,自然对于人有了这样的意义?从什么时候开始人学会了欣赏自然呢?
面对月光下的大海我在想。
由于地球的转动,太阳和月球的引力,大海潮起潮落。这是海的一种性质了。亿万年前,在没有人类社会的时候,海就是如此。这是与人无关的,谈不上美。
在有了人类之后,人以自己的生活来衡量自然,自然对人类也就有了意义。当然,首先是使用,譬如当潮水落下去时候,海滩上留下它呼吸的残渣,人才发现大海能给人送来可口的食物,于是他们练习结网捕鱼。
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自然对象不断地被揭开,这种可用性也就不断地被发现,自然对人的有用性也就不断增加。
但是,自然对于人仅仅是一种使用意义上的存在吗?自然对人只有一种实用的价值吗?
大海既然能献给人这样丰盛的礼物,那未,当潮水涌来的时候,我们的祖先向它奔去。而且振臂欢呼,这不是十分自然吗?然而就在这个时刻。一个不自觉的飞跃产生了——人们不是在吃着海里的鲜货,而是看着它浪滔滚滚的当儿,心里就产生了一种欢悦的情绪,这不是自然美和美感的最初形式吗?
美的东西就是有用的东西,而美就是这有用的东西之非作为使用,供人观看的一种性质。
正因为如此,形式的“欺骗”才成为可能。
……面对月光下朦胧神秘的海,我在想······
苹果因为好吃,看它的样子是美的,是啊,人不但有吃苹果的食欲,而且在这个基础上,看苹果的美欲也产生了。正如人的食欲要寻找吃的食物而使一些植物对人有了新的性质一样,人的审美欲一经发展便要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汲取自己的食物,于是自然的形式美和人的形式感相应发展起来。不是如此吗?
自然不仅由于自己的有用性,而单是由于某种外貌、品格成为人类精神生活的内容,唤起人对于生活的某种情绪。
生活在专制桎梏下面渴望革命的人们,看到海上的暴风雨,看到它冲破盛暑的窒闷,荡涤一切的磅礴气势,他们从精神上会感到一种解放了的痛快——海上的暴风雨是美的,暴风雨中的海燕是美的。
又如此刻,静谧的夜晚,月白风清、海涛澎湃,正是人们独处、思索的时刻;皎洁的月色唤起人纯净的柔情;而明月又是身在异地互相念的人抬头瞩望所唯一共有的东西,所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海上的明月成了人们寄情相通的媒介。它使人产生了怀念的深情。
车尔尼雪夫斯基说“美是生活”,是生活中理想的东西,我想自然的美就在于它是人们情绪活动的环境,自然的品格能唤起人在生活中感受的情绪。
随着人类的社会实践的发展,自然不断地被揭开面纱露出新的容颜。它不但是使用的对象也因了这使用而成了抒情的环境。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才说“人化了自然”。人凭着社会劳动展开了自然的无穷的丰富性,同时也就展开了自身思想感情的无穷丰富性;而自然也就不断地被人新的需要赋予新的性质。
“人是世界的轴”。
我站在甲板上望着眼前无边的月夜,无边的大海,默默地叨念着高尔基的警句,我的灵魂被深深地震动了。
日出
十二月十三日。
晨四点,月已西沉,头上是十二月的星空。天狼星高悬于右舷的后方,大熊星座斜照在船头。远处,依稀可辨,海天相接的地方笼罩着夜雾。船旁,海浪如鼓席,它们汹涌地奔来,又咆哮着滚去。海浪撞激着船舷卷起了一层层的水花,白色的泡沫在灯光下旋转着,嘶叫着。一片片的霰雪喷上甲板,船上满是水腥气味。
“战斗9号”微微摇摆着,舱面上寂静无人。
五点三十分,东方开始发白,海天逐渐分明,星星减却了光辉,亮灰的天空里可以望见几条云影,而海更加浓黑了。天海之间每分钟都在变幻着色彩——黎明已经到来。
不久,海在晨曦下发亮了,可以分明地看出起伏的波涛。右侧有两只海轮游过,船上红灯美如丹珠。
六点,海平线上一层灰蒙的雾气,晨霭罩着东方,启明星像宝石一样在青色的天空里闪光。
旅客们陆续地走到甲板上来。有休假的大学生,有出差的干部,有抱着婴儿的妇女,有牵着孙孙的老人。他们来自祖国各地,身世相异,职业有别,此刻却为一个共同的目标所吸引,人人脸上洋溢着笑容。他们像早晨一样清朗,像早晨一样新生。他们的神态交融在一个共同的期待,共同的欢乐之中,它使这个错落参差的队伍像音乐的旋律一样优美和谐。这是一个何等庄严的队伍呢!
看啊!浪打船舷,潮声如吼,望东方曙色满天,晨光万里,海波喧腾,雪浪跳跃。天海之间在准备着庄严的典礼……
——迎接日出。
六点五十分,广播器响起“东方红”乐曲,船上的人群欢腾起来。
红日!
红日透过紫色的帷幕冉冉升起。顿时,海和天都容光焕发了。
天以它瑰丽的云霞映着朝阳微笑;
海以它澎湃的波涛向着朝阳高歌。
海天之间的万物都以明朗的笑颜,迎接——
日——出——
看啊!
“大海鼓起百万排巨浪,
环天都是火一般金云。
谁能阻拦你呀!
宇宙敞开壮阔的胸怀,
任你鼓动金翼飞升!”
——诗人的词句振动着我的心。
浪花
十二月十三日,上午。
海上风强,轮船烟囱里喷出来的黑烟飘散在水面上。
乘客多半回到舱里去了,有一个姑娘靠在避风的门帘下望着远方。她穿一件半旧的呢子大衣,头巾裹着得很紧,神情倦怠,眼胞还微微肿着。昨天,“战斗9号”离开码头的时候,我见她伏在船舷上哭泣,此刻她在思念着别离的亲人吗?或者,只是无所思虑地晒着太阳?不管怎样,她的倾斜的姿态,耳边阵阵的涛声,眼前无边的海浪,都惹起远行人的乡愁。
……
我爱看海,披着大衣站在微微颠簸的甲板上,久久地望着浩瀚无边的海面,望着它豆绿色的波浪,波浪上浮起朵朵的白花。
大海以她广阔的胸膛和沉重的呼吸显示着自己无穷的生命力。
我傍着船舷,点着一只烟,一面和一个水兵闲聊,一面望着斜飞海鸥。
吃过午饭,乘客们在客舱向阳台背面上看着海景,几个妇女打着毛线,孩子们在甲板上玩耍。那个姑娘和她母亲(我想她是)靠在桌子边。船上播送着芭蕾舞剧“白毛女”的音乐。
晴空万里,阳光灿烂,海天寥廓,波光潋滟。
“你凉吗?”——母亲问她。
“不。”——姑娘摇了摇头。
鸥鸟飞去飞来,波涛大声澎湃。
“喜儿喜儿你在哪里……”——“白毛女”优美的旋律感动着远行的旅人。
一阵阵浪打船舷,激起了层层雪涛。
乘客们都回舱休息了,姑娘还在桌边。
我靠着舱壁,吸着烟,望着阳光下漂摇的大海,想起了家人。十二月那儿正是冰天雪地。
这时小杨走到我身边,
“又想嫂子啦?”
“她每天都骑自行车上班,沈阳结冰的路很滑,而且,我们的小宝宝还在肚子里,三个月了,一朵小浪花……”
我们相视而笑。
“这次准备回去看看吗?”
“是啊,难得的机会。我们到莱阳、蓬莱办完事,从烟台上船,走海路取道大连,去沈阳。”
“你买点山东特产,莱阳梨、大枣……"
“如果有花生油,私下里买一点,你知道沈阳每人每月才三两油,军区司令因此而得了个雅号——‘陈三两’。"
“花生都见不到,你还能买到油!”
“真呢,怕也难……"
“白毛女”动人的弦乐,伴着涛声,如泣如诉。
海鸥
十二月十三日。
下午三点,一觉醒来感到船身在摇晃,披上大衣爬到舱外,太阳已经偏西。风增到了四、五级。海水在斜阳的照曜下有些混黄。大块大块的海浪像小丘一样涌起。浪头撞击着浪头,掀起片片水花。船上的煤烟很快低垂下来散在附近的海面上。五、六只鸥鸟艰难地追随在船尾。日光有些昏蒙,连远天的海水也摇荡起来。
船上的人都跑到舱里去了,小水兵和一位海员(乘警)在闲聊,他们笑着向我点头,两个人和我都比较熟悉了。
“这风能有几级呢”我问。
“五级”小水兵向海上一瞥,肯定地说。
“哼”乘警点了点头。
“再大些这船受得住吗?”
“没关系,六、七级是常有的事,风大的时候浪从船舷上压下来,甲板上齐膝深的水,船还是照样前进。”船警笑着说。
“船上的生活一定很苦吧?”我打开了烟盒。
“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船警一面在风里熟练地点起香烟,一面这样说。从他的笑容里可以猜出这一定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水兵带着天真而老练的样子望着他。
他讲了一个水手和他多年分居的妻子相逢又离别的故事。
海员的妻子由于不理解他的工作,对他长年的离别满腹怨言。相见之后,怨恨化为怜惜……乘警很生动地叙述了这种怜惜形于言表的细节(它在小水兵故作严峻的脸上惹起了微笑)这一定是传遍全船的佳话。他讲过不止一次了。……随后,海员不愿离开他的岗位,妻子的怜惜又添加了怨尤。最后,海员说服了他的妻,微笑着扶着这位不耐颠簸而消瘦了的乡村妇女离开轮船。十天之后海员收到了一个老大的包裹,那里边几乎包藏了一切,从针线厚底袜子到皮毛背心等生活用品。
是一个小喜剧,多少含一点生活的酸辛。它歌颂了我国船员为社会主义祖国忘我劳动的精神。
“您的家在哪呢?”我问
“我妻子带小孩在镇江,老人在苏北乡下,母亲总为我担心。”乘警笑了笑。
四点四十分,红纱灯一样夕阳沉入西方的海里,紫灰色的帷幕从天边长起,海水又变为墨绿的颜色。
“现在航行在公海上,怎么也见不到祖国的海岸。”这位沉毅的中年人结束了他的故事,而他的神情仿佛在说:此刻,我们的亲人也许正挂念我们呢……
胶州湾
夜三点醒来感到船身在大幅度的摇摆,舱内昏暗的灯光下两个年轻人守着铁桶呕吐。我扶着绳子跨过熟睡的人伸到过道上来腿脚,顺着梯子摇摇晃晃走到舱外。
甲板上结着薄冰。狂风几乎将我掀倒。舱门顶上的帆布劈劈啪啪地响,在黑夜里像是疯狂舞动的魅影。
船旁的海浪如同万千匹奔腾的猛兽,在摇动的灯光下忽隐忽现。它们踊跃着,嘶叫着向它扑来,口里吐着白沫的涎水。仿佛要把这艘五千吨的海轮撕裂吞没。
无边的黑夜,凶险的波涛。只有驾驶室里,黄色的灯光和嘀嘀答答的电码声使人感到亲切。
晨六点三十分,波涛滚滚,“战斗9号”破浪前进。一个小岛在右舷展现了一忽而又隐没在东方的晨雾中。大公岛出现在船的右方大约两海里左右,孔山出现在西北,从大陆上吹来的灰蒙蒙的寒气飘浮在它们的脚边。
海面上的风呼呼的响,布满了半天云阵。海鸥使劲地鼓动着翅膀,发出尖锐的叫声。
“你看,薜家岛。前面就是胶州湾口了。”——和我并肩倚在船舷上的小杨对我说,这时风还在怒吼,浪已经小了些。
我约略地向小杨讲了青岛的历史和自然……
青岛因其前海的小青岛而得名。原来是个渔村,属即墨县。宋、元以后渐为通商口岸。明朝中叶为防御倭寇侵扰,在此设立“浮山守御千户所”。清朝以来贸易渐盛。1897年为德国强行租借,辟为商港和军港。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日本乘机强占。直到1922年中国才收回。
青岛市区背陆而面海,东北高而西南低,以半岛形态突向海中。它不仅有海滨景观还有崂山风光,向有“泰山虽云高,不如东海崂”之赞语。这是一个风景优美气候宜人的城市。
“你哪来的青岛的知识呢?”小杨发问。
我笑而不答。我关心青岛是有理由的……国防科委的一个所正准备在这里建一个站,我为解决夫妻分居而谋求调往此地……
这时,小杨突然惊呼一声,扬手一指——
“哦,哦”我看见了……紫色的山峦,葱绿的林木,鳞次嵯峨的楼宇,乳白色的建筑。双尖的塔顶,机场上银翼在闪光……一个美丽的海滨城市呈现在橘红色的曙光中。
“祖国的珍珠,
青岛啊,
当我从海上初次
望到你的容颜,
你是何等的
光华、灿烂
……”
我的心头蓦然涌现出这即兴的诗句。
是时,一九六七年十二月十四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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