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德”这名字足足让我叫了40多年。
她其实叫箭稻,只因40多年前她家那位广东保姆粤语的先入为主,我们这一茬子人就再也纠正不了这个音儿了,很纯正的普通话中永远保留下了这个错误的音调。它标志着我们关系的久远,也把箭稻后来的朋友与我们这群童年的伙伴从发音上清晰地区分开来。
那时正值文革盛世,校园无人问津的荒芜在红日之下。大点儿的学生们执迷于红色的海洋中摇旗呐喊,挥拳头跺脚地涌向前线。我们这群小丫头便渔翁得利般过上了“自由幸福”的生活。大院里的孩子们不分年龄大小按地域组成了若干群体,每天想着法儿没命地玩。
简德是我们这支队伍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其余的除了她的亲姐姐,便都是姐姐。尽管她努力地近乎巴结地参与着我们的各项活动,我们却极难伪装出对她的喜爱,而她对我们一直有种“除却巫山不是云”的信赖·那是她的情感极境。
我们玩跳楼。她满院儿里拖来三四张草帘子铺在一楼半“跳台”下的地面上,并率先跳下,视死如归地向我们宣布:“跳吧,一点儿也不疼!”
我们玩抓特务。公安局长、卧底侦察员、神枪手……剧情中的所有伟大人物的快感被我们轮番体验,简德永远只能在我们的“围剿”中束手就擒。
当时我们有个保留节目叫“红缨枪”,台上的我们青一色的绿军装、红袖章,踩着忠字舞铿锵无比的节奏,且歌且舞,英姿飒爽,姐姐们的激情全都找到了最合适的出口。简德呢?只能傻兮兮地重复着“众导演”为她设计的动作:贼头贼脑一番后,把一双美丽的凤眼挤成三角形,在儿童团的梭标下瑟瑟颤抖。不过她很投入,常常是床单(帷幕)落下许久,她还地上抖动不止,很表白,很符号。然而,我们依然算计着如何甩掉她。
六九年,最权威的号召将我们东西南北撒向荒野,我随父母挺进陕北高原,简德和姐姐也跟着母亲去了武功县。我家是最早搬出大院的。走的那天早上,我全副武装站在那辆塞满我家全部家当的卡车上。长长的毛围巾上扣着一顶火车头棉帽,事事儿地望着三四十辆列队待发的卡车,准备去又广阔又陌生天地进行作为。我知道我们一点儿也不光荣,但好歹得摆出个积极响应的基本姿势,这点眼色早就被挤兑出来。
车身晃动了一下,一双冻得发红的小手攀往了车帮,继而车帮上升起简德那张让我最不屑的脸。她是来向我告别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黑白的《白毛女》剧照递给我,照片背后工整地写着:永远革命。车开动了,简德她居然高举着小手,在扬起的尘土中狂奔,一如平时那个难以甩掉的小尾巴,直到在我的视线中完全消失。这个视觉动画,无声地涨满了我的情绪。简德,第一次由讨厌变得可爱。
暑假的一天,简德和她姐姐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家窑洞门前。我惊得瞪大了眼睛,与她俩抱作一团,然后就笑也荡气哭也回肠地亢奋起来,歌声也着实在那个小山沟里响彻了几天。简德依然故我,心甘情愿地在我们的指挥棒下一遍遍起跑。她沉浸在兴奋之中,张扬着与生俱来的野性。爬树、上房、钻山洞,把水里的地里树上的,总之所有能进口的东西,统统拾掇回来,亲自操刀掌勺一顿忙活。看着一点儿也不靠谱,整个儿一个瞎折腾,纯属掉链子那种。结果呢,很意外!她的作品就像如今大热的另类混搭,奇异而又风情万种。那些日子她天天一个人跟自己做着游戏,天天像献宝似的左一碟子右一碗料理着我们的饮食。而我们却隆而重之,大抒其怀,假模三道地在那里指点江山,表达自我,从头到尾都漠视着身边忙碌屁颠颠的简德。
后来简德终于长大,不知是什么原因长得鱼也不沉,雁也不落,远去了花容月貌,温香艳玉,千娇百媚那些好听的词儿。对她的赞美基本维持在“身体很棒”“运动员体魄”“蒙古人般结实”之类的字眼上。她干过记者,搞过行政,当过处长……?干什么都个性鲜明,喜欢做轰轰烈烈的事情。事情让她长了许多处世经验,练就了心理素质,练高了口头艺术,场合越大越能迸发制胜出奇的独特辉煌。你看着她拿自己开涮吧,准保狡猾地折射出了她的德性与品味,绝不做无谓的牺牲。
有一日简德开始执笔书写,她解释男人,解读女人,解开一片绚丽的生活。她的小说散文就是她随意挥洒的性情,抖的是机灵和锐气,底子就都是生活。从丈夫西安到生男孩儿,从永不放飞的初恋到有血的泪的爱,从情谊有价到和尚庙里的女主持······形式曲折多变,情节直率大胆。恨不得穷尽文字去放纵自己的渴望,恨不得把语言伸张到极至。后来她就成了中国作家协会的会员了,后来我就像参加家长会一样去参加她的作品研讨会,后来她仍一直是我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那个简德。她曾说她在别人眼里其实挺牛的,人家都很拿她当回事儿,惟独在我们面前怎么也牛不起来。看来童年的角色定位注定她得落实一辈子当下手日子了。
最近她常在网吧现身,偶尔和谁玩一会儿“语音”,那必定是“少男杀手”,声音很甜美。她还经常冒充庸人去别人的空间里留一些很嫩很傻的碎言,但只要留神就能看到她信手拈来的卓见和切中要害的评论,还是会让她露出马脚。她是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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