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文革中的一篇游记,如今翻出来未作只字修改,我很欣赏我的写实笔法,读者可以看到那一时期的社会风貌。
宋振邦:游记
鲁中见闻
黄河
一九六七年十一月下旬,我和小杨出差去山东。二十二日早晨,车过禹城,在拂晓的蒙胧中已经可见窗外的景物了。
黄河所冲积的平原,有着北国常见的坦荡、广阔、色彩单调。路旁的小杨树快要摇尽了它枝头的枯叶,而一行行的柳树,梢头还留着黄绿。远处村庄在十一月灰蒙蒙的早晨,显露出一丛丛的暗影。间或,在火车灰白的蒸汽下掠过一片冬麦的绿苗,一畦池水,几坯土屋。
忽然,平原上突兀地涌现出一座小山,山下一片林木疏疏的村落。黄河大桥……
车厢内活跃起来,旅客们把头贴近车窗。一阵水腥气味从门廊扑进车内,窗下,一片黄色的浊流。铁桥上火车疾驶发出隆隆地声响,像一匹受惊的野兽。而黄河,缓缓地翻腾着它混浊的波涛,从宽宽的上游悠然而来,又向宽宽的下游徐步而去……
“黄河啊!你古老的黄河!”—— 我想起了那只歌。
在抗日战争的烽火岁月,黄河联系着我们民族的古老的文化,英雄的历史。它的澎湃的波涛是那样地激荡着我们抗战的热情,悲壮、骄傲而且豪迈……
……建国初年,我在辽宁省实验中学读书。高十八班,一个班居然有胆量和能力组织全套的"黄河大合唱"。班里谢君,我的好友,一个可爱的忧郁而神经质的人。他指挥我们,是那样亢奋,飘动着美丽的卷发。连车老校长都来观看我们的演出。低年级的女同学用何等羡慕的眼光看着我们这些打领结的雄赳赳的高年生小公鸡呵……远去了,那热情横溢的少年……
现在,文化大革命的浪潮正席卷全国、振撼世界。
前面就是在这次革命中诞生的新政权 —— 山东省革命委员会所在地。
济南的城郊闪过路旁了。
济南
我和小杨下车的时间,早晨七点,济南天色阴霾,正淅淅沥沥落着细雨。
车站的两大建筑物是多脊的欧式的高屋,青砖到顶,红色的瓦,多年已经变成暗赭,狭长的窗子,古老阴暗,显眼的是一个尖顶的钟楼。这样式、色调都属于欧洲上一个世纪,只有青色的墙壁上漆着鲜红的语录牌,闪着这个时期特有的光辉。
站前的广场是长方形的。人不多,车辆也很少。阴暗的早晨,街色朦胧。在一个拐角处我看到了一个一人来高的构筑物,雾气中呈一团黑色。我指给小杨看。
“嗯,武斗时候的堡垒”小杨略加思索,肯定地说。
“太小了吧。”
“单人掩体。”他是个小转业兵。
好奇心驱使我们向这个掩体走去。到了跟前,转着看了一圈,两人都有些疑惑起来。这个圆桶状的东西有个二层隔,一个成年人即使蹲在上边,头和胸也要露在外面,怎么可以做掩体?碰巧来了一个跛足老汉。我们问这东西是什么,他用山东话告诉我们——原来那是烤红薯的。我用手摸了摸隔层,果然是几根铁条作的蓖子。
“这下好了,今天买红薯吃,可以省粮票了。”小杨有些兴奋地说。
再看那刚才走过去的老汉,他不断从墙上撕下半是脱落的标语和大字报,塞进拖在后面的口袋里,一瘸一拐向灰暗中走去。
天色渐渐亮了,我们便乘车到省革命委员会去。山东省革命委员会在原省委会的旧址。门前有一个席棚搭的大字报栏,上面有一条不太正规的标语:“强烈要求王效禹同志亲临斗私批修第一线,斗私批修是一辈子的事情,岂止两三月?!??!!”
传达室里站满了人,九点前,值班的同志未来,守卫(一个和蔼的山东青年)亲切地告诉我们说“这是‘天天读’的时间”。
组织部接待室的屋子是两间房,很小,一个条柜拦在中间。墙壁上一个主[xi]像,几条语录。柜的外边站着二、三十个人,有学生、工人、军人和职员。多半是外调转介绍信的,柜的里边三张桌子旁边坐着三个办事的同志,都是中年人,有两个衣服上补着补丁。他们迅速地处理着介绍信,开住宿票,工作认真、态度和气。其中的一位同志看了我们的介绍信之后,给我们开好了住处,又站起来,操着山东口音,仔细地告诉我们省银行招待所的地址和走法。
出了革命委员会,回望它门前的大字报栏,门口的哨兵和进进出出的匆忙的群众,使我想起常看的电影`列宁在十月',不免有些兴奋,但同时又想起了鲁迅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又有些慌惑。
两天来我们在市内穿行了两三次,济南市在黄河以南,黄河古称济水,因而得名。市区大部分在胶济线南面。.
从地形上看,济南市地处鲁中丘陵和鲁北冲积平原的交接带,兼有山麓丘陵和平原低地的地形特征,地势南高北低,南有千佛山、四里山,北有工商河、小清河,都与城内的趵突泉、大明湖相通。
从地质上看,在济南这一带,石灰岩地下水北流,受岩浆石阻挡,沿岩体裂隙上涌,形成天然喷泉。据载济南有泉150余处,名泉72个。济南也因此有了一个颇具诗意的雅号——“泉城”。前人有赞语“一面荷花三面柳,半城山色半城湖。”
在历史上,春秋战国时代,济南就是齐国的历下邑;晋设济南郡;宋及明清为济南府——那便是我们在章回小说中常看到的。
济南市区街道整齐。楼房多是起脊的二、三层,青砖红瓦,或是红砖红瓦。有些小楼的瓦顶和墙壁凸凹多面。样式别致。更有些小巧庭院,垂杨飘拂。
山东省的文化大革命现有三大组织——山工总、红卫兵总指挥部、文艺革命造反总部——都比较稳定。各单位各系统的革命委员会正在成立,在街上到处可以看见这样的标语:“热烈欢呼革命委员会成立”,但,小规模武斗也时而发生。十一月下旬是被压下去的山工联成立一周年的时候,街上也有零零星星印好的小型标语贴出来表示祝贺。支持山工联的山大主义兵已经平了反。但是山工联都没有恢复。也有一些诸如“坚决揪出铁二团坏头头”、“济南卫生总指挥部是分裂主义的小山头”之类标语。动乱还在进行。山东省革命委员会正在召开几个全省专业会议,济南军区空军毛著学习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正在举行。在我们住的银行招待所的俱乐部里,每晚都有红卫兵在给出席全省会议的造反派代表们演出。睡在床上就可以听到楼下“造反有理”和红卫兵的急促有力的踏步声。
趵突泉
十一月二十三日一个阴云的下午,断续飘洒着小雨。我和小杨办完了事,顺路来到了济南有名的胜迹,叫做“天下第一泉”的“趵突泉”。她位于大明湖南,旧城的东区,已建成一个小巧的花园。
一进门最显眼的是处处腾着悠悠的热汽。各种形状的水池彼此沟通着。池边垂柳在细雨中摆动,摇曳多姿,神态荡漾。这使我们想起前人赞美济南的名句“家家泉水,户户垂杨”。
的确,你看,这霏霏的细雨、袅袅的水汽、飘飘的柳丝,不是泉水之乡特有的意境吗!
我们走到池边,小杨指给我看,水中成群的金鱼大小不一,品种繁多,色彩瑰丽。她们有的白若银杯,有的黑如墨玉,有的红于珊瑚,有的黄似金菊。奇妙的景象是她们常常静静地立在水中,疏疏散散,任凭泉水的流动而随波浮沉,悠然成阵。如果你投下一块食物,水里立刻活跃起来。她们纷纷穿过层层的涟漪,欢快地摇尾而来,池中鳞影斑斑,水草摇摆,动荡的水面浮映出游人笑颜。
“趵突泉”镶在一个15×20方米的水池中。泉有三眼,源头高过水面约半尺,滚滚如开了的锅,霍霍有声。水面浮着热气,我把手伸进水里感到它的湿热宜人,小杨捧起来喝一口,告诉我有矿物味。我也尝一口,果然,还有些滑腻的感觉。
池的东边是一个凉亭,亭边临池处立着一面老旧的石碑,碑上书“趵突泉”三字。南边是一座高屋的殿堂。临池的一边有宽阔的棚,可以设几添茶,凭栏观看泉水。池里有几根粗铁管通往北边的隔壁——一个自来水厂。墙上有红漆大标语“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趵突泉是国际友人常来观赏的世界名胜。泉水通过西边的小桥与另一片水池相通。这片水池的南边是一个宽广如大殿的茶馆,四壁玻璃窗。但我们去时是冬月,茶馆已经歇业,只留下清净的亭屋,萧然肃穆与欢腾的泉水成了冷清的对比。
小杨的书包里还带着一包麻饼,两块红薯,我们本来准备在这里吃早点,品茶赏泉,节约而又惬意。现在这种浪漫的想法落了空,只好去看茶厅前面一个间歇泉。它每隔十来分钟涌现一次,这大概是衰老的`趵突泉'吧!
在这个小巧的花园里有水榭、亭台、花坛和林荫,还有曲折的游廊和宁静的阅览室。
“趵突泉”是劳动人民的公园。我们去的那天不是假日,很少看到济南市的工人和职员。同我们一块观赏“趵突泉”的有几个外地出差的同志,另外三、两个老人在亭子里聊天,一位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在柳林中散步。外来的人怀着浓厚的兴趣指点着、欣赏着、赞叹着,祖国秀丽的山川丰富了他们的知识和感情。这清清的泉水洗去了他们的征尘。老人和母亲们喜欢这小园的清幽,在一生的劳动之后,在紧张的工作和琐碎的家务之余,他们需要心灵的安宁。文化大革命有多少事情啊!这是他们过往的生活中未曾经验过的,而且这场革命更直接搅动了他们的生活,渗入到他们的工厂、机关和家庭中去,渗入到他们父子之间、夫妻之间、姊妹之间的关系中去。所有这些斗争会、大字报、革委会的通知、派别的纠纷都得思索,他们累了。于是来到了“趵突泉”。
趵突泉,动乱城市中的安宁一角。
趵突泉哟,愿你欢快的水波能给探索者以灵感,给劳顿者以抚慰。愿你神奇的喷涌在孩子们的心里投下幻想的种子,让它萌发于未来创造性的劳动中……
车上
十一月二十四日九时乘91次车去兖州。我和小杨在硬座车厢买了两张票。在三排的长椅上我们靠在外侧。临窗是一位老工人短发已花白。我们都背靠着车的前进方向。俟着过道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位抱着孩子的青年妇女,美丽大方。中间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她不停的清点东西,她带的大小包裹可真不少。车子刚开动,年轻的母亲就向靠窗的人申请换换位。那位瘦削的青年正抱膝望着窗外。当他听到青年妇女在“同志”前面冠以“大兄弟”的亲切称谓之后,略现惊愕便爽快地答应了。他站起来,拎起他唯一的行囊----一个黄书包。
他抬头那瞬间我猛然觉得面熟;他也怔了片刻。
这时,站在座上扒着行李的大娘不小心,一包东西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他的头上。一股黑红色的液体顺着他的前额流了下来。“头破了”----小杨和我立刻站了起来。他也连忙用手抹了一下,看了看,又嗅了嗅,笑着对大娘说“幸好是卤熟的鸡蛋”。他的和气与幽默逗得大家笑起来。“大娘还是我帮你摆放吧”,他一面用手帕擦脸,“你站在那对我们是个威胁”。说着他很快摆好了包裹,又伸出了巴掌询问说“五件?”。大娘肯定地道了谢。
“你这人心眼真好。”年轻母亲坐定之后,热情地说:“快叫叔叔”——一岁的小男孩正在咿呀学语。
青年人继续对老太太说:“大娘,你是去侍候闺女,她要生小孩了?”
“对呀,你这位同志真会算。”
“哦,不不不,那是旁门佐道,红卫兵听着,要扫我的四旧了。”
“不能说什么都是四旧,”老工人有些愤愤,“有人还要砸孔庙。”
“您是孔氏家族?”小杨问。
“我姓孟,天下孔孟是一家。”
“现在哪工作?”
“瓦工,在徐州,退休了。”
“工人,贫下中农,您可是我们共和国的贵族啊!”青年人奉承说。
“屁,一月才四十多元,要不叫孩子接班,养家都难。”
对面的大娘对青年饶有兴趣:
“同志,你能相面?看我这次能抱个外孙吗?”
“相面谈不上,不过从你脸上看得出,要不是急着抱外孙,哪会如此兴奋。你这么大年纪,不怕城里武斗,兵荒马乱的。”
“没啥,能抱上外孙就好,谢你的吉言了。”
“这位叔叔,(年轻母亲——东北人,有亲切的乡音)你怎么知道大娘去侍候月子?”她抑制不住好奇心。青年笑而不答,突然弯下身子,对我和小杨悄声说:“那一包软软的,我断定是尿布。”她也听到了,巧笑起来。
青年的机敏与风趣陡然在我的脑里唤起一个名字——“你是上官。”
“你是吉大同窗,我一上车见你便有些飘忽的印象,这才几年便叫不出名字……”
“难怪,那时你在台上,我在台下。”我开他玩笑。
“往事成尘,惭愧,惭愧。”
“我们毕业前62年初,不是落实政策了吗?”
“我是内定的,无帽可摘。”
“唔,”我说出了我的名字。
“是了,记得,记得,读过你在长春日报和校刊上的长诗。”
于是,我们便谈起了大学时代那些可爱的荒唐与浪漫的往事,还有些说不清的芜杂与酸辛。
这时候我们‘包厢’内的六人自然分成了三组。年轻女人告诉老太太说她和丈夫分居两地,现在厂里两派斗来斗去,上不了班,正好去镇江探亲。老太太对青年妇女讲女儿的事。说是已经生了两个女孩,趁现在乱,没人管,再生一个。
这边老工人正向小杨说儿子不更事,爷俩同在一厂,却分为两派。儿子‘思想兵’打书记保厂长,老子‘主义兵’打厂长保书记。
“唯其所有都在打倒之列,上边才可从容选择。”上官小声对我说。
老工人是那种典型的政治上有坚定信仰,生活上又满腹牢骚的下层人,唯一的安慰是“面包会有的”。小杨劝他退休了少管事。我常出差,觉得陌生人聚在一起,说心里话,格外亲近。
我说上官的吃亏就在你那‘黛玉’性格。他点头。片刻,又良多感触地说:“我苦就苦在这‘内定’二字,一样挨批,一样劳改,左派和右派都视你为异类,好事摊不上,坏事摆不脱。转不了正又平不了反。这股膻味算是去不掉了——无物之物”他诡秘地笑了笑,我又见当年谐趣达观的上官了。
连绵起伏的山岗上遍布枯草。有的山坡上有梯田,路旁是高一块低一块的耙平了的土地,有一些长出了油绿的冬麦。时而山脚下现出一个小村落,红瓦砖房,飘起细细的晨炊。
“你记得我们校农场,”他继续说“大跃进的时候吃不饱,同学们都想去农场。我们去那里劳改,别人还羡慕。我和中文系姓胡那小子在一组,放猪。冬天中午,他总是不休息。我有些纳闷,一天,我尾随他,见他和我们系的王----两人都是57年划的,他们把猪赶到了地里。我越发有些狐疑,心想,虽然在校批判的时候很严厉,到农场还是比较自由的,岂有罚他们加班的事。越发留心观察,你猜怎么着——他呷了一口水,神秘地笑着——原来当侦察的还不祗我一个——他们用猪找地里的葫萝卜。每逢这个可怜的畜牲有所发现,把葫萝卜拱出来,他们就拿棒子把猪打开,两人便捡起来用衣服擦擦分着吃。等我赶到他们跟前,指责说这等好事为何背着我!何谓患难之交?他们笑着辩解说,因为我没定性,不敢拉我下水。”
我们俩大笑不止。
“听说你毕业分到农村中学?”我问
“是啊,后来匡校长把我调到南大去了。”
“匡从吉大到南大我知道,说良心话,老校长还是爱才。那时候不是因为你说他反右好喜功才挨的整吗?他把你调去,是不是有点歉疚的意思。”
我给他写了一封信,检讨自己,他一批,就办成了。说起来也算塞翁失马。
“他没提整你的事?”
“他说我有见地,敢说话,他这人,大手笔,一贯的思想是矫枉必须过正。”
“这次运动一开始,中央文革就点了他的名,够他一受。”我说。
“是的,老校长又把反右那一套拿出来了。谁知道方向错误,伟大导师要搞的是他身边的人。”上官沉思了片刻,一反他不恭的常态喃喃地说:“这些老革命要不挨整也不会反省他们整人的事。……我们都是些可怜的人。”
“你怎么样,受没受牵连?”
“文革一开始我就把尾巴夹起来了,我能忘了身上还有‘内定’的烙印吗!”
光秃秃的田野在车窗外旋转,周围的几人都有些倦意半躺着闭起眼睛,唯我俩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我又想起和他相好的化学系的女孩,问她现在的情况。“那时候她护着你,出身又不好,受了不少委曲。”
“她分到辽西一个小城,还有信,这年月各自保平安吧。”他沉默了。
窗外的景物还是那么单调:小山上植满了矮松,沟底里两三家瓦屋。一会儿是干涸的小河切开土地,一会儿是黑色陡立的山岩,布满绿苔石基小栈。白壁红标语的营房……电线杆随着火车的白烟无穷无尽的延伸着,园形尖堡,“张夏”的站牌……
十点十分车过齐首小站,天色渐晴。从车窗望去,在茫茫的云海之上浮着泰山的黑脊梁。
十点二十分,车停泰安。老工人指给我们,从车站的房角,杨树的枯枝上望去,那是泰山的主峰。但见,在缓缓地蒸腾着的云雾之上现出一座黑色的高峰。近些的半山里积着斑斑的白雪。右边的山脚下有一间白屋,他说那是冯玉祥的坟墓。还有一排红砖瓦,是冯盖的学校,现在成了疗养院了。
车子开动之后,再向南望去,泰山便像一个会隐身的巨人,突然没入了平荡的原野。路边是一望无际的绿田,远处是村落的树丛和白屋。
老工人一面吸烟一面对我们讲起了泰山。他讲了从泰安北门到主峰山顶的十四里山谷和盘道。讲了“孔子登临处”的拦路牌坊。讲了山坳里被红卫兵砸毁的庙宇,讲了去南天门的六百级石磴。还讲了旅店、卧龙槐、黑龙谭、仙人桥和铜碑等等。他讲得最生动的是用工人朴素的语言所描述的,站在南天门望到的海上日出。
兖州
十一月二十四日,十一点五十分到兖州。我深情地告别了校友,愿他珍重,相互留下了地址,又和老工人、两位妇女打了招呼,旅途平安。
我们下车后顺着站西的一条热闹的小街向西去。在汽车站买了下午一点开往临沂的车票,票价四元一角钱。
离开车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们去找些吃的顺便观光一下这个鲁中的城镇
。
`兖',在古代就是九州之一,春秋时为负瑕邑,秦改为瑕丘,南北朝设兖州。这`兖'传说是以发源于河南省济源县之兖水而得名的。
这古老的州镇现在正响着时代的强音,街上有一个高音喇叭用嘶哑的山东男音呐喊着“谭启龙……”
这里少有楼房,临街的铺面都向行人敞开着。卖青萝卜的小担子到处都是,一头排着整齐的青萝卜,有的切开了红心,一头放着一个小水桶。
“多少钱一斤?”我们问。
“八分,甜的。”小姑娘操着山东口音讲,一面用刷子沾水向萝卜淋了几下。
我和小杨在一个小馆里吃午饭。有羊汤和镆,羊汤里带着红油。我们两吃了三张大饼,羊汤还鲜,鸡子汤里放了些乱七八糟的羊下水。
客人的来往、服务员的呼叫、徘徊飞舞的苍蝇和热汤的蒸气都给小馆里增加了忙碌的气氛。
我突然想起水浒时代梁山好汉们,或许,和我们一样,在这面馆里,端一碗羊汤,吆喝堂倌,高声喧笑。想到这,不由得自在起来……
临沂
十一月二十六日,星期日,我们用电话邀请李师长讲讲绥远战役的情况。他说要到晚饭后才能有空与我们接谈。这天正是临沂的集日。吃过早饭,我和小杨说到城里去转转,小杨说好,我们披上大衣就出来了。满天都是薄暗的灰云。
临沂是鲁南重镇,因其临近沂水而得名。它的历史也很古老:秦为琅琊郡,汉置临沂县。
早晨,赶集的农民满路都是。小姑娘和不小的姑娘们成群结串,走得最起劲。她们有的穿着花袄,有的罩着兰衫,大半是家做的。多数围着头巾,有月白,紫红或其它花色。如果有穿得整齐些而没戴头巾的,那么你看吧,在她的头上定会有一枚白或绿玻璃的亮晶晶的发卡。赶集的老人很健步。他们多半拦腰系一根布带,棉袄里不穿衫衣,胸口敞着,露出多年劳动晒红了的胸脯。几乎每人总有一根烟袋,有的别在腰里,有的插在胸前,有的一面推着独轮车一面把烟袋咬在嘴里。
临沂人少有马车,载重多是拉架子车。有的还可以装上一个去掉后轮的自行车,用一杆长长的铁杆钩住架子车的中轴。我常看到当车子载着重物的时候,车夫便把自行车卸下来手把辕木肩一条绳,弓腰前进----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负重吃力的架子车。一旦卸却了货物,车夫又装上了那个独特的轮子,骑上脚踏车,挺腰摇臂悠悠然----这又成了一个奇怪的三轮车。更其巧妙的是在两人拉的架子车上面常常装有布帆,高的一丈有余,矮的也五尺左右,这种帆车行走在多风的鲁南台地上一定是很借力的。
集日,临沂的几条主要街道上都成了自由市场,挤满了人。卖木器的,卖瓦盆、瓦罐的,卖草鞋、炕席和条筐的。在手工旋各种木柄的摊子周围挤了一圈人,有的为修理器具,有的为看旋工们精巧的表演。
乡下人还很贫困,老头子、小伙子、胸前带着红布牌标着某某造反团的中年妇女,帽子套着耳朵和后髻的,扎着裤脚的小脚老太太成群地围着破胶布鞋,拣自家能用的价廉的旧物。
市面上熙熙攘攘,一辆独轮车过去,老头子用山东口音高喊“撞腰”。
这儿水果很便宜,二等国光苹果一角六分钱一斤。大个儿的莱阳梨也只一角五,山东老乡推荐说这是也出口剩下来的。但尽管这些光滑肥硕的梨子有这样光荣落第的经历,买的人还是很少。上市的疏菜有青萝卜、藕、红辣椒----多体面的大白菜啊,这是被鲁迅所称赞过的呢。
卖小吃的地方一些老乡边走边大口咬着乌黑的煎饼裹着乌黑的肉,狗肉七角一斤。在卖豆腐脑的摊子上几块砖头架起一条木板,老汉们,围着头巾的小姑娘、敞着胸的中年汉子、老太婆都坐在那里津津有味的各自捧着一个陶碗。那边的伙计一面用铁勺敲着热气腾腾的铁锅一面严肃地高呼:“开锅丸子”。稍好一些的,则用席棚围起一块地方,帖上招牌颇为雅致。有的小桌子上摆着瓦罐里面是白干酒,山东老乡喜欢这种烈性的饮料。尤其在这燃烧着热情,爆发呐喊的年月。
在商店的窗下有几个老人坐着守着一个个冒烟的瓦炉,上面放着一个瓦盆,开始我以为卖什么食物,走过去看到一个小伙子围着一块白布,虔诚地低着头,头皮已经半光,我才看出----这是理发的。山东老乡是勤劳而讲经济的。
临沂的文化大革命很有生气,街上一些机关、群众组织的大批判栏很多。虽然晋大书法家王羲之就生在本城,但后人却不理会,这些大批判字体之随意,往往难于辨认,版面也欠工整。它们有形势的报导,有对刘、邓、陶,甚至对周作人的批判。有揭发临沂走资派王清一和支左犯错误的孙庞的大字报。在大街上还可以看到这样的标语“茶山驻军4806部队支左就是好,气死黑老保。”还有青岛海洋学院的大联筹刷的,他们坚持支持六大总部,街上可以看到他们互相学习致敬的大标语。大联筹的宣传队和我们同住在一个招待所里,每天夜晚都可以听到红卫兵特有的疾风骤雨的管弦声。
临沂人都以“造反“为荣,你看吧,四面都是这样的牌子:
“四清街贫下中农革命造反队”
“临沂县卫生东方红革命造反队总部”
“临沂地专机关革命造反总指挥部政法司令部”
连很多老人、妇女都在胸前挂着一片红布,其间名号也总少不了“造反”二字。时而,街上一队工人走过,其中不乏有五十左右岁的老汉,都步伐有力歌声响亮。文化革命的表象由临沂可见鲁中一斑了。
黄河故道
和大李从郭庄回来已经四五点钟了。我们顺着一条碎石铺成的公路转到徐州的南郊,穿过津浦路走上黄河故道的堤岸。
大李递给我一只烟,我们在右砌的堤坝上坐下来,一面吸烟,一面观看眼前的风景。
夕阳映照着凤凰山在它青色的岗峦上抹一层光辉,夕阳映照着黄河故道,在它宽阔的水面上燃起跳荡的火焰。离岸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沙丘。
“这里不很深吧?”大李向一位工人模样的路人问。
“是啊,不太深,已经是养鱼池了,你们看……”
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东面一里的地方有一条横截河水的铁网。
“哦,养鱼池喽!”
岸上少有行人,我们也找不到话说。
河水很清澄,微风吹来,碎波喋喋,仿佛和行人作着细语……
这就是昔日的黄河了!
这就是那个浊浪排空一泻千里的黄河吗?!
哪里去了啊,你吼声如雷的磅礴气概?!
“黄河”静静地躺在我的眼前,只有水波在宁静而庄严、辽阔而悠远中,娓娓地述说江山和人世的沧桑……
一种莫名的苍凉之感袭上我的心头。
谁知道呢,也许千百年后这里又会芦草丛生,浮萍满布。
呵!流着的黄河,虽然混浊,却有她滔滔滚滚的生命;静止的黄河,纵使清澄,终归要腐朽而死寂。而这`故道'的死寂,却又源于当年的混浊淤塞……
——这不是大自然启示给我们的一个辩证的真理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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