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父亲把幼小的玄辛领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的心就止不住的疼痛。年仅十岁的他穿着破烂的衣裳，红扑扑的脸上尽显灰黑的泥土渍，发丝凌乱的挂在头上，整个人看上去就像街边的乞讨的弃儿。尽管这样，他的眼神里，依旧是警惕的倔强。这样的他，多么熟悉。看着他，我仿佛就在看多年前的自己，同样的倔强，把所有人的关心都置之一旁。

父亲说，玄嵇，这是你以后的弟弟，兄弟之间多些照顾。

我应声，是。看着父亲不留只句的离开，我的心里多少有些惆怅。他是如此的任性，从不过问太多的事情，那么的随心所欲，却也让人嫉妒。

我半躬着身子看着眼前瘦小的玄辛，那时的他还没有名字，我沉吟了片刻，对他说道，你以后就叫玄辛好么？他看着我，甭紧的身体逐渐松懈下来，过了半响，他默默的点了一下头。

我绽开绚丽的笑容，拉着玄辛的手来到他的卧室，中厅的澡盆里佣人已经放好了洗澡水，手指轻拂水面，温度恰好。我拉过玄辛的手，温柔的褪去他身上的衣服，他依旧默然的顺从了。

沐浴后的玄辛让我的眼前一亮，我欣喜的拉他站在铜镜之前，指着镜中那位眉清目秀的翩翩少年说道，玄辛，你要记得，镜中的那位少年，日后必有一番作为。

玄辛恼怒的瞪视于我，胳膊不停的甩动着，欲挣脱我紧紧箍住他的双臂。我愠怒，玄辛，你要记得自己现在的身份，悠珺山庄三少爷！

玄辛楞住，大约是被我的粗大语气吓着，我颓丧的倚坐在凳子上，自嘲的轻笑，若我也能如你这般，大概就好了。

玄辛的脚迈了出来，脚尖还未点地，又迅速缩了回去。似乎犹豫了很久，他还是选择朝我靠近，怯声声的叫了句，哥……那一句“哥”，竟让我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我的眼泪就这么廉价的掉落下来，他细长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泪珠落在了他的指间，闪现出奇异的色彩。

那一晚，我留在了玄辛的房中，拥他入眠。他蜷缩在我的怀里，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姿势像极了尚在母体中的婴孩。我心疼，却无力，只能用我的手臂，告诉睡梦中的他，我会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2·

岁月匆匆，时光荏载，六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如今的玄辛不再是以前的孩子了，他精练的头脑和绝世的容貌博得了庄内上下所有人对他的赞许。他们看好他，心中早已经过衡量，他定是未来庄主最适合的继承人选。

看着逐渐变的强大的玄辛，我亦明了，他不再需要我的庇护，虽然我还是他的哥哥。以前的我就像庄内的大树一样，尽量伸展着自己的枝桠，保护着玄辛不受外界的伤害。可是现在，他已经强大的不再需要我了。

其实只有我明白，玄辛一直都是寂寞的。他蜷缩的姿态依旧如前，紧皱的眉头没有丝毫的展平，就连噩梦也还是周而复始的继续着。一切都如旧，只是他已长大。

玄辛的噩梦毫无规律可寻，可以三天两头，也可以几个月没有动静。无药可医，无人可解。每次噩梦之中，玄辛都会痛苦的呻吟，额头冒出密密的汗液。我无力的看着他痛苦，却无法做出什么。紧圈他的双臂越加的箍紧，但效果却差强人意。

他从不对我说他的噩梦之中有怎样的画面，我亦不会追问。只是每每噩梦之后，他都会将自己锁于书房之中，不吃不喝。进之前，他愁眉紧锁，出之后，他暗笑指间。

事后，他总会憎予我一幅幅的山水之画，空灵之中，有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淡淡哀思。我把画仔细裱装，挂在卧室之中。夕阳之时，灿烂的金黄霞光透过纱窗照在画上，带着奇异的美丽。

哥，你看了这么久，懂的画中的意思么？身着儒衣的玄辛侧头问我。

我低头垂眉，沉默，不语。

一枝寒梅立于窗，万般寂寞绕横梁。身后的玄辛喃喃的兀自说道。

3·

玄辛四月下江南，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一个穿着藏青衣裳的女子，娇巧还羞。他望着我，语气坚定，哥，这是我深爱的女子，江南人氏，名傲雪。

我望着她，带着温柔的笑容，态度依旧不卑不亢。女子怯声声，大哥……

我从没想过玄辛的爱如此的炽烈，她的一切他都亲力而为，无论再忙再累，只要她开口，他必定会陪着她走南观北。

我突然觉得什么东西在心里咯噔的响了一下，却不知道从何谈起。我想抱怨他有了傲雪之后冷漠了我，却发现自己的理由真是可笑。我有什么理由去抱怨，又为什么而抱怨？我扪心自问。轻叹口气，不再看雪地里跳跃的那对男女。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玄辛的抱得江南美人归的事不径在庄内上下传说。云游在外的父亲听到此事，竟策马回奔。

在回庄的徒中，父亲已派人去查了傲雪的身世。无父无母，家境贫寒。如此的身世，怎么匹配悠珺山庄的少庄主？父亲，定不会让这般荒唐的事继续延续下去。

书房内，父亲的怒斥不绝于耳。我和玄辛立于父亲两侧，玄辛的眼神里闪现的是灵动的美，一双眼眸亦能看出他的未来。这大概就是父亲看好玄辛的理由吧。

数年前，我一直以为，当初的父亲是任性。没想到，那只是他精练的外表。原来，我只是他培育接班人的棋子。

其实，我都知道。当他把玄辛带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只是，我不想说什么。我已经习惯了对世事的冷漠。

父亲和玄辛的争吵在耳边响彻着，我无暇去听。倦了，望向窗外，一片片的粉红花瓣飘落，被晨昏染上银白色的光晕。

4·

玄辛眼眸里的期望越来越渺小，他逐渐的明白，想让悠珺山庄接受一个家境贫寒的女子，是如此的难。他冷漠了，第一次不是由衷的冷漠。

父亲，你可是真正懂得爱情？那坚贞的爱情不会介意那贫寒的家境，不会介意女子的相貌，亦不会去查女子的背景。爱她，就是爱她的一切。瑕眦也好，缺点也罢。只求一句，无怨无悔！

父亲的眼神依旧冷漠，听不清玄辛的话。从开始的苦口婆心到后来的日夜责骂，逐渐烦躁不堪，挥手示意离开。而我，一直在观望着。在玄辛和父亲的世界里，我只是一个配角，一个毫不起眼的配角。

傲雪死的离奇，咽喉之处一针见血。可见，杀人者工夫了得。

傲雪来到悠珺山庄只为寻一席安生之地，求一段美妙姻缘。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是这样离开人世吧？傲雪的尸体被偷偷的运送到荒野之中，无人晓得。生于天地间，死也于天地之间。

傲雪的离开对玄辛的打击无非是致命的，原本素净的脸上青丝剌碴，眼眸里那诱人的墨绿色已经消失，独剩寂寞的黑色。玄辛的瞳仁黑的像个旋涡，把人世间的黑暗和龌龊都观于眼内，惹人不敢直视。

随着父亲的冷漠，庄内的人门甚至仆人都已经明了，玄辛已不再得宠。他们的脸色立即换了，伪善的面孔越发邪恶。玄辛的心是死的，在他眼里，傲雪已死，他的人生已被划上了完的句号。

生不能同户，但求死后同穴。

那夜，我依旧怀抱着玄辛同睡。他窝在我的怀里，嘴角蠕动着，半响才说出话来。他一声声的呼喊，哥，哥……声音哀怨，听的我泪水纷涌。

哥，请带我离开，我们一起找一片无忧的地方，过着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日子好吗？……你不再涉及江湖，而我亦不再思念傲雪。可以么？

我的头微微点了一下，他苍白的手指拂过我脸颊，像初相识的那天一样，带着无限的眷恋抚摩着我的眼角。

哥，你怎么哭了？不哭……玄辛吮吸着指间的泪水，然后苦笑道。你看你的眼泪多苦啊？

我猛吸了一口气，抑制住不断翻腾的愁绪。

哥，答应我，好么？

我再次保证似的点下头，非常的慎重。于是我心爱的玄辛带着无比满足的微笑沉入了梦乡。只是我知道，他再也无法苏醒了。

眼眸深处，哀怨的苦花片片凋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