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振邦:千山之旅
一九五九年的夏天,我和我的同学王君去千山旅游,这期间发生一件事,令我终生难忘。是的,那一段温馨的记忆永锁在心头。
那时,我刚从艺术学院毕业。顺便说几句,我所以走上这条道路,多亏中学的一位老师,一位年老的数学教员,我们相处得很好。这位和蔼的老人夸奖我,说我有突出的形象联想和形象记忆的能力。有一次,他求我去车站接他分别多年的弟弟,我虽然没见过他的这位亲属,却顺利完成了任务。这件事更加深了他的印象。从此,老先生为了培养我全面发展,决心严格训练我的逻辑思惟。可是一年之后,他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幸。那一天,教室里剩下了我们两个人。他把数学作业本还给我,一面从老花镜的上面望着我,悲哀地说:“我的孩子,你为人热情,善良又聪明,但天性散漫,不宜从事严谨的科学。”过了几个月,这位可亲的老人就退休了。我把他留给我的这句话,看成了我命运的箴言。
一年之后,我惆怅地翻开数学作业本,看到由于我的草率和疏忽,老人纠正错误花了太多的劳动,心里无限怀念。但我还是抛弃了欧几里得和牛顿,永别了作一个发明家的幻想,毅然走进了以鲁迅命名的艺术学院。
就这样到一九五九年的夏天,我二十二岁,读完了五年的课程。说来学院的生活也使我烦闷。在那十年大庆的前夕,我喜欢四处跑跑,接触新鲜事物,见见世面,逛逛风景,看看祖国日新月异的江河大地。
八月,毕业创作一交卷,我就会同我的好友王君背起画板来到了千山……
1 庙儿台清流洗尘
当时,从鞍山通往千山的柏油路正在修。站前发出的郊区车不得不绕道奔庙儿台。车子在颠簸的土路上跑了一个小时,等我们到达终点时已经满身征尘了。
车一停,乘客马上跳下来。马达关了,耳边响起流水的声音,啊,天气好极了。人们一面扑打着身上的尘土,一面欣赏眼前的景色。
群山像一道绿色的锦帐横亘在不远的前方,从它的脚下到我们身边,铺展着片片黄绿斑驳的田畴,疏疏落落散布着一些草屋树木,公路像一条黄色的带子弯弯曲曲折入山脚。
八月,盛暑,从闷热的车子里走出来,还有什么比眼前的清风、山色和淙淙的流泉更使人心旷神贻呢!
人们在小河里洗涮一阵很快离去了,只有我和王君还留恋在水里。我们穿着一条短裤,互相往背上撩着水。我们把头和脚都浸在水中,让那带点矿味的凉水灌进口里、鼻里和耳里。让它冲涮着被风尘揉乱了的头发,被太阳烤热了的皮肤,捆缚得发痒了的脚掌。我们听着只有在水里才能听到的石子与石子撞击的奇异的音响,看着只有在水里才能看到的奇异的景色:阳光经过水的折射分解出层层虹彩,斑斓的石子在她的映照下,显得光怪陆离。水花涌来,石子滚动,铿锵微呜,而绿波更给她蒙上了一层梦一样的轻烟。
我们俯身在水里,舒展开一切感官,承受大自然的抚爱……
“这可怎么过哟?”——岸边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我们抬起头来,但见两个青年女子担一筐梨站在那里。
“噢——”年长一些的那人叹了一声。
我又看了看水面:河里稀稀落落散布着几块石头。空手的人本来可以踩着它过去的,抬着东西可就难了。于是我们自告奋勇帮起忙来。一到对岸,她拿出两个梨,笑着递了过来。
“你们的山梨我们吃过的。”王君也含笑摆了摆手。
“这可不是普通的梨,是新实验的品种——‘千山香水’,是公社从千山园林所传来的,是南泉庵两位师傅多年栽培的。”
“南泉庵?那不是尼姑庙吗?”我脱口而出。
“是啊,那里有一个年轻的尼姑……"
“人家是带发修行的。”——另一个姑娘插话说,红了脸转过去。
“是的,她可能干了,有三十来岁,和一个老尼她们开荒种菜,养蜂,栽果树,不但自给自足,还上交园林所。市里都表扬她们。”
“尼姑成了先进?”
“有这样新鲜事?”我们感叹说。她笑着还想讲下去。
“走吧,嫂子。”那姑娘的脸越发红了,不等回答便抬起了筐。
等她们拐过道去,我们俩相视片刻,恍然大悟,难怪姑娘的窘态,我们穿得太简单了,几乎身上的一切都袒露给这个温暖的大自然。两人不由得大笑起来。
从管理处订好了投宿地点——龙泉寺,顺便买了一张游览图和两根称手的木杖,一路上吃着梨,敲打着山石向山门走去。
此时,下午的太阳已经偏过山梁,微风起处,道边的垂柳摆着枝条。
千山北沟是两山之间的一段峡谷,山路修在北山的南坡,很平,一段可以驶进汽车。谷底是一条喧响的小溪,两面高山林木葱郁,亮清色的天空减却了光辉,更蓝更柔和了。微风吹来野花和败叶的气味,满耳都是松声、水声和蝉声。
我们赶上同车而来的中学女教师,她带着一个男孩和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男孩瘦骨伶丁,大脑壳,戴着一顶大沿草帽,穿着短裤,肩上扛着一只捕捉昆虫的扣网。教员带着眼镜,她向我们和善地点了点头。突然,孩子带着女儿的嗓音,用背书的声调问:
“妈妈,树上叫着的是什么样的鸟?”
“不,孩子,那不是鸟,而是蝉。”母亲的声音透着无限的爱意。
“蝉怎么叫呢?”
“哪——,可以说是胸翼的振动。”
“啊——”
母亲,老人和我们都笑了。孩子望了望我们,他那单薄的脸上,一双眼睛大而清明。孩子正像母亲——善良,文雅,羸弱。
“你们住在哪儿?”教员问。
“龙泉寺,你们呢?”
“也是龙泉寺呀。”
“好,再见!”我们加快了脚步。
“再见!”孩子和母亲齐声说。
2 无量观嬉闹的古刹
我们在龙泉寺定好了床位,折回无量观,日已西斜。当我们走过山下的广场时,一辆轿车缓缓驶来。车停了,走下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和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军人,他穿着军便服,臂弯里挎一领风衣。司机向他敬礼,称他大校,他吩咐把车开回去。
大校身材魁梧,浓眉阔口。姑娘一件白衫,一条军裤,瘦削挺秀。她的手里提一个乐器盒子。
我们沿着曲折的山路走上去,过了玲珑塔,葛公塔,祖师塔差不多可以一览无量观的概貌了:但见这些庙宇随着山势一层层修上去,山环树绕,屋瓴隐现,加之墙垣折转,石阶迂回,愈发显得这个山寺的深藏。
大校走在我们前边,他步子稳健,兴奋地观赏着周围。我们走到并排的时候他笑着招呼:
“艺术家吗?哪儿来的?”
“不,我们是学生,刚刚毕业,从沈阳来,您哪?”
“我嘛,就是这一带生的,可是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很久了……后一句说得很轻,稍许,又问:“你们常到这儿画画吗?”
“是的,每年都来。”王君说。
“真好啊!”他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不知是赞叹眼前的风景还是羡慕我们无忧的年华。
我们同大校在庙堂分手了。之后,便去看正殿的泥像、壁画、牌匾、雕花的窗棱和屋檐,剥落了又重新刷起的油彩。所有这些民族的传统工艺都引起我们的兴趣。我们的笔在稿纸上忙碌起来。‘哲学家’——我这样称呼王君——还给我讲解了一幅对联:“极是道宗太极还从无极起”,他说,这是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等等。但我不得不惭愧的承认:我对这种像是哲理更像是呓语的言词缺乏悟性,只好悲哀地恳求,说肚子饿了,咱们还是吃点东西吧。于是,我们便向下层院走去。
正殿两侧整洁的厢房都被某学院的女生占据了。她们来来往往,笑语喧哗,裙衫翩翩。上层院里更传来了提琴、萧管和男同学抑扬的混声。
当我们走进茶棚的时候,大校和那位姑娘已坐在那里了。这是殿前的一处小巧的庭院,一段矮墙围着。下面一边是峭壁,一边是石阶,前面是空旷的山谷。游人可一面喝茶一面眺望山中的景色。
大校点头召呼我们坐下喝茶。
“艺术家,可不可以把你们的作品拿给我们欣赏一番?”他一手把杯笑着说。
我们把夹子里的画递过去,抱歉地解释说这些都是旅途中的速写,画得很草率。
“唔,很好,很好,线条流利,笔法也很苍劲,文儿,你看,真潇洒呀……"
姑娘欠了欠身迟疑地接过这些画稿,小心翻看着。这是一个安静甚至有些孤僻的少女,很少讲话,剑眉下眼稍微微上挑,隐隐含一股英气。
我们正喝荼谈话之间,女教师牵着孩子走过来了,后面是那位健步的老人,正用手杖敲打着石阶。
突然,教师停住了脚,目光滞留在军人身上。而他也正向十步之外的这位中年妇女注目。分明地两人都有几分惊讶——
“是你吗?铁成……”
“你,秀娟!”
“想不到……”
“真是想不到。这是你的孩子?”
“是的,冬冬,过来叫伯伯。这位姑娘——”
“我的养女,文澜,一位战友的遗孤。”
“唔,舅舅,您请过来,这就是我跟您说过的周铁城,中学的同学,跑去当了八路军。啊呀,这有多少年了……”
我青年时候忽视理性,崇尚直观,许多新鲜事冲击我的好奇心,常常作出错误的判断。譬如眼前这一对中年人的邂逅,令我夸大了生活中的偶然性。为此王君和我进行了激烈地争论。他为我分析了许多隐藏在偶然性背后的必然动力,当时曾经令我折服,而随后发生的事情是那样的动人和意外,使我对偶然性的崇拜又升腾起来。我的印象淹没了一切。
逐渐地从他们的谈话中,我了解到这两位偶然相逢的朋友曾经是要好的同学。男的后来被逼出走参加了抗日队伍,现在北京工作。他和她一样,不幸中年丧偶,而他身边的姑娘是他的养女。这次到东北来就是为找孩子的亲人。而这一方,中学教员谷秀娟是教植物的。她到园林所来学习果树栽培的新方法,同时领南京来的舅舅(他在某大学任教)逛逛千山。
我们一面吃点心,一面听他们畅谈。这时候突然传来一声惊叫:“妈妈呀······”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了。原来教员的男孩子冬冬在大人谈话时,跑到茶棚前的矮墙上去玩,一不小心溜了下去。墙外的滑坡是块十几米高的斜面。下面是一条小路,再下去就是乱石参差的陡崖。这对于一个大人来说,并非特别危险。他们完全可以控制自己,在小路上收住脚。先时几个贪走便路的小伙子就是这样干的。但此刻对于一个慌乱的孩子来说就十分可怕了。我见到这种情景,扔下面包,惊恐地离开桌子,正要奔过去。忽然,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敏捷地翻过短墙。我立刻认出了这正是对面的文儿。一刹那,血涌上了我的头。无论如何我得承认,我已经完全被这少女的义勇行为所激动,感到片刻的犹豫都是耻辱。我霍地跃过石墙,顾不得速度过猛带来的危险。这时姑娘已俯身滑下去。她一手拉住男孩的臂膀,一手拼命扣住石缝。显然,两个人的滑力加上她刚才的冲劲是这瘦弱的单臂支持不住的。我似乎觉得整个山崖和庙宇都随着这只手的抖动而旋转摇摆。我像一捆草一样平倒下去,全然没有考虑用怎样姿态和动作,才不是加重而是挽救我们三人的危局。心里只有一个冲动,挽住她的手臂,紧紧地握住,哪怕她把我带入深渊。这时,已被文儿减弱了的下滑速度又减弱下来。我努力张开四肢。终于摩擦力战胜了滑力。而且一个意外的情况更加强了我们的稳定性——我的水壶带挂住了一段树枝……
当我侧目下视时更宽心了,那位大校早已站在小路上,张着双臂在迎接我们。王君也递过来一杆竹杆。
山路上和两层庭院间的游客都由紧张的惊呼转为轻松的嘘叹。只是孩子的头还紧贴在石上,泪流满面。文儿也粗声喘气,脸色惨白,握着我的那只手捏得紧紧的,冰冷僵硬。我用力想坐起来,突然带子断了,水壶叮啷当啷跌下山的声音惹起一片喧笑。于是这惊险的场面就以喜剧气氛结了尾。可是没有水壶怎么作水彩画呢,想到这我不免有些懊丧。
我们重新坐定之后,教员亲热地为文儿和我添了热茶,严峻的老人也笑逐颜开向我点头。大校问我是否擦伤了皮肤。只有文儿默默地坐在那里喘气,眉稍还隐隐跳动。可是当我和王君起身告辞的时候,她突然向我们伸出手来,这时我才感受到她似乎还未摆脱慌恐,温暖柔软的小手像受惊的鸽子一样在我的掌心里颤动,我的胸口一阵温热。
王君和我各自画了一幅写生之后,便跑到庙后,穿过“夹扁石”,登上“一步登天”和“天上天”的巨石,观看山中的风景。
落霞收尽了橙色的余晖,薄暮的昏暗降临了。后山的松林更加阴森,前边的峡谷腾起了迷雾。远山在云烟里现出浓浓淡淡的墨影。几颗黄色的星辰闪现在天空。脚下无量观各层殿宇就象一个大沙盘。走动的人儿好似玩偶布囡。烟又升起了,是烧水还是驱赶蚊虫呢……风衣在我的身后随风摆动,飘飘作响。
“云生,走吧”王君也有凉意了。
我们从后山爬下来,走进西阁整洁小院时,大校正同一位道士闲谈。(文儿正在“南天门”远眺)我们听他说无量观是清康熙年间创建的,后经历代重修改建成了现在这样规模。伪满时期出家人最多,上过千人。
下山的路上我们已经很累了,脚步很慢,断断续续听到教员和老人的谈话声:
“……我真想不到这样意外的相逢……”
“不要沉湎往事了,你才三十几岁,生活的路正长。你舅妈和我都很关心。你应该给冬冬和自己创造一个幸福的家庭……”
3 龙泉寺里明月夜
当我们返回龙泉寺的时候,中旬的圆月已经升了上东山。
我们坐在龙泉寺的院子里一面嚼着干粮一面喝荼。烧水的老僧和我们对坐着。他有五十多岁,个子很矮,脸灰暗干瘦如一片枯叶。近视眼不大爱讲话,只默默地拿一段树枝在桌子上扫着扫着。
“你觉得无量观怎么样?“王君端着杯问我。
“无量观给我印象就象一个惊险的游艺场。”我答。王君点了点头,环顾一下周围:
“我却喜欢这儿的清幽。”
真的,龙泉寺静极了,这里的游人不多,此时也很少有人走动。层层的殿宇都披着月光,静静地立着。清辉似水,霜色满庭。高大的松树披下黑森森的影子,石阶和石碑闪着白光。
山坡上响着松涛的声音,间或传来一两声山老鸦的啼唤——
“哑啊——哑啊——”显得那么清冷、幽暗、深邃。
“这庙什么时候修的呢?请问师傅?”我问老人。他沉默了一会儿:
“据后堂碑的记载,唐代就有了这寺院。金元时期规模还小,明朝修的大雄宝殿。后阁是嘉庆年间宗斌方丈盖的,这有多少年了!”——老人感叹着,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也不望我们,只用袖子弹着桌面。
“这还有什么古迹吗?”王君问。
“那不,‘西阁客灯’是王尔烈当年读书的地方。唉!压倒三江的王尔烈。”
“走,我们看看去!”我们站起来,跨过庭院登上石阶,折进西阁。
这是五间左右的瓦屋,被半圈破败的砖墙围绕着。屋子年久了,有些粘补的痕迹。檐头的瓦片有的脱落,上面长出了青草。借着月光看得清,六扇薄门已经残旧,褪尽了颜色。纸窗坏了些洞风吹进去,呜呜作响。
正是这个情调——面对着还没有来得及整修的院落,我脑子里想象得出一个贫苦的学生,在这清静的山寺里,度着他的苦寒的读书生活,年复一年,只有霜叶和山鸟告诉他秋往春来。“哲学家”看到这番景象向我讲起梁朝的刘勰。还在青年的时候他就寓居于僧寺,十余年后写出了不朽的“文心雕龙”,但王尔烈的传世之作在哪里呢?我这样问自己,同时又在心里反驳着,为什么需要成绩呢?他过着清静的生活、读书、吸取思想、营养智慧,领悟自然和人生的真谛。这对我们的审美情思不也是一种启迪吗!
从西阁下来,经过正殿走上一个石阶便见一座小庙,再向南拐穿过小片树林,见一凸向山谷的大石,四周围着铁栏杆,中间有一颗枝杈横生的老松树,因那石头状如狮首,原来那边还有一座钟楼,因之树上便挂着一块木牌:“狮吼钟声”。我们铺开风衣就在上面坐下来。
山谷里夜雾更浓了。白亮亮一片,对面山峰只露出浅浅的轮廊,远方是迷茫的。有一些山头时隐时现就象海上漂浮的小舟。我们躺在石上,碧海青天,皓月当头。这山显得这么空,这么静啊!又是山老鸦的声音:
“哑啊——哑啊——”
“你说,哲学家,人为什么在月夜之下容易产生一种相思的柔情呢?”我问。
“这与月夜的品格有关,当白日的忙碌和喧嚣已经沉寂,人们便在独处中沉思了。月色的洁白和柔和能唤起人纯净的感情,而且中天明月这是身在异地举头瞩望所唯一共有的东西,你不见古人诗“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愁思在谁家”……王君还想发挥下去,忽然传来一阵谈话声,离我们不远……先是冬冬:
“妈妈,舅姥爷在院子里跟和尚谈话吗?”
“是的。”
“我要去找他,可以吗?”
“不可以,天黑了,你到处跑会跌跤的。”
“好吧。”
“老周,文澜呢?”
“抱着琵琶到那边去了,她喜欢一个人走走,大概又想起她的双亲了吧。”大校的声音停下了。
过了一会,教员沉静的语调传过来。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正是我十六岁的生日。你说要做个文具盒给我。就在前两天你还问我喜欢什么花鸟,准备用烙铁烙上去,我听了非常高兴,早晨一上学就扒着窗户盼你来,可是上课铃响了,闯进来的却是一队日本宪兵。我怕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后来才听你们高班的同学传说你夜里就跑了。如今我闭上眼睛这一切还好象是昨天的事情……”
一阵沉默之后她又缓缓说:
“他们没抓住你却捕去了你的父亲,他第二年就死在了狱中,我爸爸和几个亲友把他抬出去,埋在我们常常去采野樱桃的那块荒甸里……
“墓草黄了又枯了,大雁飞去又飞回。日子一年一年过了。眼看着老人的坟头渐渐的平下去,却听不到你的一丝信息。经常地,我问自己,难到一个血性的家族就这样完了吗?!
“老人活着的时候那样刚强,日本人审问他,他回答说:你们不用问了,我把独生子送去当了八路军,你们知道八路是干什么的吗?那就够了。有一次我去探监,他从铁栏里伸出手来摸着我的头说:孩子,什么都要记住,记在心里,总有那一天的。”
教员讲到这里停了一会又缓缓说:
“铁成,你记得小时候我们讲过的‘伯牙访友’的故事吗,你大概又要笑我感伤的气质了。但那时我们心情就是如此。有时我到老人坟前化几片纸灰掉几滴眼泪。看那蓬蒿满、荒草深、点点飞青磷的景象,如果我有一把琴的话,我也会把它摔碎在老人墓前,听一听那断弦的声音······”
又停了好一会,教员从往事的追忆中回转来,平静地说:
“老周,你谈谈吧,这十八年你都是怎么过的?听说,你四九年回来过一次。我那时陪丈夫看病在大连,没有见到你,后来写了一封信也不知你收到没有?”
明月当头,清风徐徐。我们被这不寻常谈话吸引,静听着。
“这山里的好些路,我都有记忆。”大校的声音起了。“十八年前我从我们一块念书的那国高里逃出来,在这座山里转了三四天。白天蛰伏在草丛中,黄昏摘些梨子充饥。夜来了,躺在石板上,听着山寺里传来的钟声,真是思绪万千。那也是这样一个美丽的仲夏,也是这样的明月,这样的花荫。我回想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我们盖房屋,造犁耙,开荒种地,培植树木。就是像我们这样千家万户的穷苦人民开垦了这块土地。可是现在我们都变成了奴隶。收自己的稻谷是经济犯,学民族的文化是政治犯。历史不准讲,祖先不能提,而那些被我们的先辈斥为倭寇的东西却在这里作威作福。他们的马镫和军刀在你鼻子前晃来晃去,让你出荷,让你纳税,让你低头弯腰向他们的天皇遥拜。真是屈辱啊!秀娟,那时,我简直一天也不能忍耐。我,这块土地上的主人,如今却被人追赶着,象兔子一样日夜奔逃,蹲伏在草丛中,想到这,真是心如火焚。我望着眼前的暗夜咬着拳头发誓:我一定让他们死,让他们饮刃而死,这些强盗,这些带着刀枪来的人。”
听到这里,我的心异常激动。而大校的语调却缓慢下来。
“可是到哪儿去呢?天上有北斗,地上有明灯,我的出路也只有一条——投奔八路军。”
大校沉默着,我的想象的骏马却驰骋起来,十八年,我们的祖国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啊!十八年、十八个春秋,对于一个战士来说,对于以自己出生入死的战斗赢来这伟大胜利的战士来说,这该从何谈起呢?!多少爬冰卧雪的寒夜,多少冲锋搏斗的黎明,多少血雨腥风中的呐喊,多少旗满城池时的歌声……
这一切何从说起呢?!何况问话人关心的还不只是这些,也许,谁知道呢,问话人还要在这些经历中搜索那已为岁月长河淹没了的旧迹,探询那曾经温暖过她的心的,那样旺烈燃烧过的火焰。可是做为这一切的回答,一切的概括,却是一阵琵琶的声音。
琵琶透过松林和薄雾传来。时而长挑轻揉,旋转悠扬,如同苍鹰在空中盘环,勇士在策马远眺;时而繁弦促节,铿锵激越,就像大江的波涛澎湃,战场的刀枪齐鸣;时而又轻挑慢抹,委婉低咽,柔音细细,像泉水在涓涓流淌……
夜静山空,我听着听着被深深感动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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