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大的样子,吹得四周人们的衣角随风飘舞,四周的旗子也咧咧做响,偶尔的空中荡漾起灰色的土气,再夹杂些枯败的树叶,让整个风波亭显得格外的阴翳和沉重,仿佛孤独于这茫茫的世间之外了,又仿佛就漂浮在这喧嚣的尘世之上,阳光却发出些稀少的光芒。
围观的人也很多的样子,他们有很多人强忍着泪水,用悲伤和痛惜的眼睛看着亭子里的三个人,无奈而彷徨;他们也有很多人已经流下了眼泪,也不去擦拭,只是让他们肆意地从眼角流经鼻洼再流进嘴里或者流过嘴角滴落尘埃,嘴里的泪水充满着苦涩充满着令人心碎的忧伤,滴落的泪水则犹如一道冰冷的光芒划过这眼和地面的距离,仿佛把所有的苦难和苍凉都在这一刻彰显,让一切的丑恶和黑暗都无所遁形;他们或许也有很多人是没有眼泪的,他们只是怀了看光景的心态,人们可以从他们的脸上看到呆滞,看到眼睛里那没有丝毫暖意的眼神,对于他们来说,同类的死,不管是怎么样的同类怎么样的死去都只是一出剧目,剧目而已,是可以养眼可以做为平淡生活中的刺激和险历的。
就这样,风很大的样子,在吹着;围观的人很多的样子,在围观着。
亭子下那三个捆绑着的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这围观的人们,他们都仿佛沉思着,仿佛这眼前的一切都跟已跟他们无关。他们的发丝很乱,胡乱的随风荡漾着,看不清面部的表情,但周身散发的镇定的气息却逼迫着人们去相信,他们,是没有恐慌的。他们都穿着雪白的囚服,雪白,白的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片雪白上,白的让所有人的思绪都集中到思考那片雪白上,白的让人丝毫不去注意那雪白下面伤痕累累的身躯。
天忽然变的阴沉沉的了,雪白也开始有了些许的暗黄色,又映照着身边刽子手手中那冷森的刀芒,颜色居然有了分不清楚的变化,有了万紫千红的流动了,仿佛流水,仿佛彩虹,仿佛一弯待射的流水彩虹样的劲弓。
秦桧并没有来,他觉得做为一个有着很深书画造诣的艺术家去观摩那血腥的场面是不合适的,更重要的是自己的身份在那个场合是不合适的,这种感觉自从他在有把握杀掉岳飞之后就一直存在。可今天他却发现自己错了,造诣并不重要,甚至身份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敢看岳飞的那双眼睛,从他和岳飞对视的第一眼他就觉察到了那双眼睛中的杀气豪气和霸气,那双眼睛就象两把利刃,只一下就可以刺穿他秦桧隐蔽的很好的连皇上都看不透的内心来。他觉得自己在岳飞面前就是赤luo裸地,这种赤luo裸地感觉让他手足无措,让他感到恐慌,感到发自肺腑的惊恐。还有岳云,那小子跟他老子完全不一样,那小子的全身都散发着煞气,那是无畏的煞气,那是可以把所有的一切都不放在心里的煞气,那是可以把所有的一切都斩碎的煞气。每次面对岳云他就感觉到呼吸困难,感觉到心跳加速,感觉到头晕目眩,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斩过千万颗人头的刀。今天这所有的感觉都来得格外的清晰明了,所有的感觉都让他害怕,害怕的连他们快要死了的时候也不敢再去看一眼体会一下。于是,他决定不去,他就在自家的大厅里不停的走动着,可手心里全是汗,心也唧唧咯咯的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疼痛。
好象是行刑的时辰到了,监斩官看了看天,然后喝令刽子手前去。穿着红色衣服的刽子手快步走向前去,脚步却不再矫健,每步都有着千钧的沉重。
这时候,岳云望了望父亲,又望了望张献,忽然问:“父亲,你明知我们会死,为什么还要我们回来?”
岳飞张开沉重的眼睛,慈祥的看了岳云和张献一眼,说:“云儿,献儿,是的,父亲是知道我们回来就一定会死的,但那是皇上的召唤啊,我们岳家任何人不能做抗旨之事,我岳飞更不能。可现在,父亲却是让你们也受苦了,你们都是我岳家的好儿郎,我痛心啊!”
岳云察觉到父亲的异样,因为他从父亲的声音中听到了从未有过的慈爱,原来铁骨铮铮的父亲也是温柔的父亲,原来一向严肃的父亲也是慈爱的父亲,原来说话果断从不儿女情长的父亲也是疼爱孩子的可以象每个父亲一样说话罗嗦的父亲。
“父亲,儿子能与你死在一起,本无所憾。可是,现在我担心我们死了,谁去抵抗大金?谁去保护我们大宋的子民啊?”
“岳父大人,是啊,我们死了,我们的岳家军怎么办?我们的大宋怎么办?”张献也定定地望着岳飞,眼睛里有着不屈却也有着些许迷茫。
岳飞看着自己的儿子,原本英俊的脸庞有些浮肿了,小时侯自己生气不小心在他额头上打得留下的一颗绿豆大的疤也模糊不清了。还有自己的女婿,魁梧的身材虽然依然魁梧,神色里的憔悴却让这个小伙子显得单薄了。
“孩子们,大宋是皇上的,我们也是皇上的,千千万万的子民也是皇上的,我们没有选择,大宋没有选择,千千万万的大宋子民也没有选择。”
“选择?我们是皇上的?千千万万的大宋子民也是皇上的?可为什么我们为皇上出生入死我们为大宋子民鞠躬尽粹我们仍然要被皇上杀掉呢?为什么?这难道就是我们的选择?”岳云和张献迷惑地看着父亲。
岳飞陷入了沉思,是啊,皇上为什么要杀我们呢?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上啊!可现在想想我们到底是为了皇上呢还是为了大宋的千千万万的子民?这究竟是皇上构筑了大宋呢还是千千万万的子民构筑了大宋?大宋到底是谁的呢?就象我带领着的岳家军,难道他们都姓岳吗?他们不是在为我岳飞打仗啊,他们是在为他们的父老乡亲打仗,他们的父老乡亲不正是我们大宋的子民吗?难道我,我对皇上的尽忠却成了把大宋子民再次推向大金铁蹄下的刽子手?并且对皇上而言我是忠臣吗?若我是忠臣,皇上又怎么会杀一个忠于自己的人呢?并且对大宋子民而言我是尽责的将军吗?尽责了又怎么可以半途抛弃他们而不顾呢?人好象只有在临死前的时候才能空闲下来去思考自己走过的路,去怀疑自己走过的路,而岳飞就这样在沉思中茫然了。
望着昂首不语双目望天的父亲,岳云和张献都没有再说话,但是他们的心也如岳飞一样的凌乱,他们也在思考着自己:为什么他们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为什么他们为大宋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却是被斩杀的下场?到底是谁错了?自己还年轻,还有很长的生命道路,甚至还有很好的前程,难道就这样的走了吗?不甘心,可父亲,哎!父亲他老人家的一世英名啊,又岂能为我们所累!死则死矣,只是我们这样的死去到底值得吗?谁又会为我们的死去流泪呢?
岳云也抬头看了看天,天边的那一堆堆的灰色的云飞快的移动着,仿佛是自己驰骋沙场时骑着的骏马,但骏马的毛是火红色的,火红,多飞扬的颜色啊,现在却没有了,连飞扬的青春都没有了。
时辰是真的到了,刽子手大步走到岳飞面前,捧着一大碗酒:“岳爷,小的对不住了,小的知道您是好人,你在小的心中就是神,岳爷,在上路前就请您喝下小的这碗酒,小的会在家里给您立块长生碑的!”
看了看这个魁梧的大汉,岳飞没有说话,只是凑着碗把酒喝了个精光,然后示意可以动手了,但他的思绪却好象还在飘飞,飘飞到空中,飘飞到家里老母亲在背上刺“精忠报国”,飘飞到和儿子一起吃饭喝酒,飘飞到自己和朋友们一起狩猎······
另一个刽子手对岳云说:“公子爷,小的知道您和张将军和岳爷一样都是好汉子,可惜啊,现在朝局混乱,奸臣当道,您,小的对不住您了!”
岳云也看了看这个朴素的汉子,说:“动手吧,利落点,让我也看看咱大宋除了我们岳家外也有好样的汉子!”
三个刽子手眼睛里噙着泪水,猛的高仰起了刀,那龙吟样的刃鸣声清澈名脆,犹如三条昂首的巨龙,呼的升空又呼的盘旋下去,只见三股箭样的血笔直地射向高空,一直往高里升去,越升越高,仿佛再也不见。
这个时候天更加黑暗了,风也更加的凛冽起来。那盘旋的枯叶,那滴落的眼泪,那飘飞的血液,那灰色的土气,忽然一下子都聚集在空中了,把挪大的天空遮蔽起来,把那太阳的一丝光亮也遮蔽起来,把这世界笼罩成通体的黑暗。
而此时,秦桧仍然在自己的房子里走动着,忽然他好象被什么东西刺了下锥心的痛了起来,他几乎要喊起来,就在他还没有喊出来的时候,门忽然开了,一个家丁慌张地跑进来,说:“爷,杀了,杀了,刚杀了,三个都杀了!”秦桧那刚要从嗓子里喊出的声音忽然一下子就被憋进了肚里,好象是吞了一口的热血一样,从嘴里散发出阵阵的腥味。
秦桧想自己本来听到岳飞他们被杀的消息是该高兴的跳起来的,可现在别说跳,连点兴奋的意思也难以提起。秦桧想自己到底怎么了?难道这就是自己所要的除去对手后的感受吗?还是自己深处有良心的自责?他不知道,他也永远不想知道。他现在只是有点担心自己,担心这个大宋朝还能支撑多久?担心大宋朝灭了自己还能荣耀多久?担心那千千万万本不该为战争死去的子民是否会日夜呼喊让他彻夜难眠?担心岳飞和岳云和张献是否会托梦给他索要性命。
秦桧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忽然他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的,做点什么呢?还是去书房写几个字吧,那引以为豪的书法该是可以陶冶情操的。于是,他快步向书房走去,迫不及待。
到了,可写些什么呢?莫须有?天哪,为什么我会想起这三个字呢,不,不写莫须有,那是多可怕的字眼啊!还是写自己的名字吧,于是他把精神拼命的聚拢了,屏息凝视的写开去,三横和一撇的时候都很漂亮,可就是在那一捺的时候忽然顿了下来,忽然就觉得眼冒金星,忽然就觉得那一撇一捺组成了个大大的人字破空而出,那人字又忽然幻化为了岳飞的模样,还有岳云,还有张献,还有很多很多人的模样。秦桧恐慌极了,他觉得自己正被那些幻化的人撕撤着,都快要成碎片了。突然,他猛的丢掉手中的笔,头也不回的奔了出去,却又被门槛绊了个结实,实实在在的跪了下去,而眼前那千变万化的幻化的人影此时却只有岳飞的模样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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