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冬天。虽还未见到雪花飘,依然很冷。天气预报说最高温度只有三度。羽绒衣都穿上了,还不够御寒。于是把封存了一年的取暖炉也拿了出来。名为炉,却实际是现代高科技产物。木盒子里装两根石英管。插上电,热量就在脚下散发。不用费什么周章,实在是一种懒汉式的取暖。这样的取暖没有一丝灰尘,也无需前奏,通电一秒钟内,就可感受到阳光般的温暖。只是穿着厚厚的衣服,坐在这样的炉前,看不到光亮,总觉少了点什么。只要花钱,这种温暖随处可买,像破布般廉价。对了,它少了一种想像,少了对生活的回味,少了岁月里不可或缺的成长的过程。就像一首直白的诗,像一杯白而无味的开水,缺乏小溪的涌动,缺乏大海的澎湃。实在有点玷污了炉的意味,于是只有叫它“取暖器”。
其实取暖的方式有很多种。小时候住单位医院宿舍时,医院大门前有个专门倒锅炉垃圾的地方。每天一早就从大坑里散发出腾腾的热气来,那是还没有燃烧完的煤渣。热气与早晨的雾气混在一起,都分不清是雾气还是热气了。我和同学背着小篓子,就埋身在热气中。那热气尽是一氧化碳的气味。但幼小的我们却没有意识到这种气味对身体的危害,一味地在垃圾堆里寻找童趣,也寻找着母亲的笑脸和父亲赞许的目光。
已经烧完了的煤块呈灰色。没烧完的煤依然是黑色,而且品质好的,甚至黑得发亮。我们用自制的特大号的竹筷,在里面翻着,搅动着。我们的目标是黑色的煤块,黑得发亮,我们的眼睛就更发亮。丢进篓子里,好心情也丢进了贫困的生活里。每天总有不同的收获。那也是冬天取暖的主要来源,无需花钱,只需准备一个破旧的糖瓷脸盆,盛满底灰,然后铺上这些精心挑选的煤渣。只是有时想重新燃起这些煤渣的生命,倒要花些功夫。劈开小木块,然后点燃碎纸,小木块跟着燃起来,然后在不断的燃点刺激下,原来已经冰冷的煤渣绽放了光明。
温暖从手边传到心底,早已忘了生活的贫穷。因为贫穷也早被那温暖融化,幸福渐渐到来。
用煤块取暖的时候,家中最贵的东西就是“红灯”牌收音机。外面大雪纷飞,和父亲坐在火盆旁,红色的火星映着我们的脸庞。收音机里的音乐也在寒冷与温暖中飞扬。童年在不知不觉流逝。
“红灯”牌收音机得宠的日子并不长,家中的电器如小鸟一样被衔进来。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家最稀罕的宝贝就是一台冷暖风机,一个按钮就可转换风的温度,有点像早期的空调。于是冬天,外面寒风吹,屋里却如春风和煦,甚至有时睡前,我还把它放在被子里吹上十来分钟,好温暖一夜的梦。当然,对什么事都不深究的我是从来不愿探寻它的原理的。曾有人笑问我知不知道它是什么机器,我天真地答道“不就是冷暖机吗?”他听了,也笑,他的笑里尽是讥讽。他说,“这叫等离子发生器。”我是个在文字里游泳的浪漫主义者,喜欢沉醉在秋月春风里,沉醉在唐时风,宋时月里。我哪里知道什么“等离子”啊,他纯粹在对牛弹琴。但我这头笨牛却永远地记住了“等离子”三个字。以至于多年后在市场上见到“等离子”的字样就想起被子里的那份温暖,想起他的讥笑。
当然那时我没有再捡煤渣了。成长让我有了少女的羞涩。像花儿在悄悄地开放。我更需要温暖,身体上的,心灵上的。父母亲之间的冷淡成了我少女时的伤痛。少女时的我好冷,即使外面是阳光灿烂。于是我拼命地写,把所有的心情写进文字里,文字成了我取暖的工具。遗憾的是那时的取暖我没有保留下来。高二时,一封鸽子信,飞进我的课桌里。优美的文字,清新的语言,让我心动,也让我温暖。每每展开鸽子,心情也跟着飞舞。世界都似乎在那一刻为我而美丽,蓝的天,白的云,金色的阳光,一一在眼前飘过。那时,我看懂了他的眼神,也读懂了他的每一个字,我好希望在他的眼神和怀抱里得到温暖。只是一次转身,我突然明白,这是我要不起的温暖,太年轻的温暖不属于太年轻的我。温暖是在自己手中。于是我拒绝了他的文字。
别人的温暖我要不起,自己的取暖还得继续,生活不会总是天寒地冻。
刚参加工作,家里还是不太富裕。空调是梦。每到冬天伊始,父亲一定准备好上千斤木炭,好过一个暖暖的冬。火盆已不再是糖瓷脸盆了,而是陶瓷的烤火盆,火盆外沿,还长长地伸出两枝梅。逼真的笔触,让我们在温暖中仿佛看到了梅的开放,又恍若闻到了梅的清香。为了不让温暖散开,父亲还用几根木棍自制烤火架,把一床破被往上一搭,一家人亲亲热热地泡上一壶茶,嗑几粒瓜子,冬天的寒冷就抛到了九宵云外。
结婚后,卧室里装上了空调,父亲的房间也装了空调。烤火盆已束之高阁。但那温暖的日子在心底却挥之不去。
今年我还会去桃源枫树乡,因为那里有我最难忘的温暖。亲人家没有空调,可以用木炭取暖。他们不是用不起木炭,只是乡村的房子很高,木炭的有限的火量,在偌大的空间里容易化开,寒冷还会在房间里流动。所以亲人们从来没有抛弃最原始的取暖方式:柴火取暖。那实在是一种一举两得的方式,能处理废弃的木柴棍和棉花杆。当然收集木柴得费些时候,秋天收了棉花,扎棉花杆也得有耐心和技巧。当熊熊大火在眼前燃烧时,我什么也做不了,只做了火的奴隶,我在跳动的火前思考,过去,现在与未来,一条条河在火中流过,背篓子的小孩儿一手一脸的漆黑,小心地把冷暖机放在被子里的少女,差点被爱的温暖迷惑的青春。跳动的火把生命串起来,串成珠琏,串成一个个温暖的日子。火星偶尔在身边炸开,响起微微的“噼啪”声。不更事的小顽童喜欢扒拉着木灰,溅起一阵阵灰尘,又惹来大人们轻声的责怪。只是那责怪里蕴含着爱与关心。闰闰总喜欢在火里烤蛋吃。在燃烧的火旁的灰里,扒出一个洞,把生蛋放进去,只要几分钟,用火钳夹出来,就有了幽幽的火里的清香了。这样的蛋吃到嘴里,谁还会理性地用卫生等理由去要求什么呢?因为没有人会听这样的理由,香气早让他们迫不及待了。
熊熊的,带有幽幽木质香气的火总让人有一种冲动。想去做从前不敢做的事,想去骑马驰骋草原,想去吃手抓肉,想去山中飘流一番。总之就想抛开一切俗事,过天堂般的日子。只是思想过后,总要回来。回来有一盆火在眼前,在手边,于是微笑还在脸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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