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险

星期二早上，刘老师的老伴找到王校长，说老刘昨晚痔疮又犯了。用了马应龙，血是止了，但要在家休息几天才能上班。

事情是这样的：

星期一一大早六中办公室里就炸开了锅。爱人在市机关工作的小何一来就往人群中扔了两个“炸弹”——

“这个月要扣医疗保险费，每人175元整，但是——”人们还没来得及惊讶和愤怒，他又接着说道，

“从这个月开始，市报停刊……”

小何话音未落，人群已经沸腾。

“什么保险？这是打劫！”

“保险应该自愿嘛！怎么能不经过我们同意就先斩后奏？！”

“就是保，也没有这么贵吧？学生不是才30元么？太黑了！——不过那‘黑板报’停了倒是可喜可贺！再也不用扣报刊费了。唉，它停得可真是时候啊！”

“还不是一样的扣，这头不扣，扣那头，一个半斤，一个八两。”

“关键是再也不用受‘视觉污染’这份罪！——那也算是报纸？还不如我们班的黑板报呢！”

“唉，这下可苦了老刘了，以后上哪儿找手纸哟！”

刘老师坐在角落里虽一言不发，其实早已绷不住了。他比任何人都心疼钱，比任何人都不满。只是他不像别人那样会发泄。别人有怨气发几句牢骚也就过去了，他却是火烧乌龟心里疼。他也没法不比别人心疼钱。老伴上个世纪末开始下岗，都待了快二十年业了。一家四口全指着他675元工资。除去念大学的一双儿女的雷打都不能动的500元生活费，剩下的就是老俩口的生活费了。这一百多的保险费一扣可叫他怎么活？这不，一着急上火，又把个老毛病弄犯了。昨天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脸都煞白了，粪坑里则红了一片。

老刘以前没有痔疮的毛病。说起来，这也是那份报纸惹的祸。前几年，本来办得不伦不类不死不活的市报突然改头换面，硬是从四版凑成八版，由周报捣鼓成日报。更荒唐的是有关部门竟然勒令所有国家公务员一人订一份，说是政治任务。147元的报纸费直接从本人工资中扣除。平时涨工资教师的公务员身份通常是忽略不计的，到了扣工资时教师就成了正而八经的国家公务员了，当然也在扣钱之列。这事当时就引起了教师的公愤。但跟古今中外所有的抗议活动命运一样：抗议无效，钱照扣，报纸照发。那天，当送报的将一捆市报扛进办公室时，这些初级知识分子的酸腐劲上来了。老师们不约而同的作出了一致的反应，：不看！积极的抗议不行，消极的抵制不行么？我无权让你停刊，总有权停看吧！37份报纸，厚厚的一摞，竟无一人问津。这大概是自“五四”以来，教师在思想上保持高度一致的唯一案例。一个星期下来，原封不动地堆在那儿的报纸都有一尺多高了。就连上厕所都没有人去用它。用一个教师的话说，擦屁股都嫌脏。

可突然有一天人们发现那堆报纸不翼而飞了。平日里议论都懒得议论它的教书匠们这下来了兴致，七嘴八舌地猜测着报纸的去向。有人开玩笑说，这绝对不是个“雅贼”，“雅贼”是不会偷这些“脏”物的。这时刘老师红着脸站起来，说：“报纸是我拿了的。我看它堆在那儿碍手、碍脚、碍眼，又是个浪费，就把它给了收废纸的了。”这下倒弄得老师们脸上搁不住了。平素里刘老师除因日子过得很羞涩，总是不苟言笑，也不大与人交往，让人觉得有点“怪”之外，一直还是很受大家敬重的一位长辈。大家心里也都明白，这“给”实际上就是卖的意思。正当大家不知如何圆场时，那位说漏嘴的老师自己出来解嘲道：这好哇，以后干脆就叫送报的直接送给刘老师就完了，免得我们看了眼睛不舒服。大家正觉得无趣，连忙找台阶：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捡“破烂”的，也不什么“垃圾”报纸都看的。

刘老师真是把报纸给卖了。刚开始说要扣钱时，他比谁都气，比谁都急，可回天无力。每天坐在办公室里不看那堆报纸还好，一看，就觉得眼睛痛，心里痛：那里面有自己的一百多块钱啦。晚上睡在床上他就想该如何弥补因报纸落下的亏空。老刘着急，老伴也跟着着急。那一天，老伴从一个捡纸的婆子那儿受到启发，等老刘一下班，就笑眯眯地凑到老刘耳边如此这般，说得老刘茅塞顿开。趁着下班没人，老刘回到办公室扛起报纸就走。一个星期下来，报纸加起来足有十几斤，刘老师一共卖了2块6毛整。他心里想，照这样计算，一年下来，扣的钱差不多可以捞一半回来了。这也算是堤外损失堤内补吧。

打那以后，邮递员就真的按大家指点，不把市报送办公室，而是直接送到老刘的家里。慢慢地老刘脸上又恢复了红润。

三个星期后的一天，老刘上厕所时突然感到下身一阵刺痛，接着是一阵腥热。低头看时，只见红雨阵阵，鲜血直流。差点没把老刘吓个半死。提起裤子就直奔卫生所。医生说，这是痔疮，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十人九痔嘛，用点马应龙就行了。

原来，有了那些报纸后，老刘就再也没有买过手纸。老刘心想，反正都是纸，能省几个是几个。谁知那报纸水平糙，印刷糙，纸质更糙。这不，时间一长，那地方可就受不住了。好在屁股原本是块呆肉，并不是多金贵的地界儿，又有药物的作用，时隔不久，那痔疮见好了。上厕所偶尔用一两次报纸，也未见异常。可能是适应了吧，老刘想。索性放心大胆地用了起来，也没出事。可痔疮的病根从此就落下了。

这次扣保险费又弄得老刘心痛着急，一着急就上火，一上火就拉不出来，拉不出来就只得硬拉——活人总不能叫大便憋死吧！硬拉还不把个痔疮弄发喽？王校长听到刘老师老伴一说，马上明白了个中原委，心里是又好笑又着急，又不好明说，只得安慰了几句，老太婆也就回去了。

过了几天，老刘感觉到心口舒坦了许多，下身也不再放血，便硬了硬腰板，撑着去上班。他放心不下他的学生！刚走进办公室，一眼就看见桌子上又摞着一堆报纸。看见老刘进来，大家的表情都怪怪的。老刘心里便有些发毛。不知是谁揶了一句，“刘老师，您老又有手纸用了！”“咋回事？”老刘惶恐地问。“市报改订大市报了，还是人手一份，188块钱下个月扣工资……”老刘只觉得有谁当头打了他一闷棒，眼前一阵发黑，随后竟“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几乎就在同时下身也“哗”地一声，血流如注，顿时把个屁股染得猴屁股一般。众人一看不好，赶紧上前扶住。

半个小时后，市医院急救室传出话来，老刘是急火攻心导致冠心病发作心肌大面积坏死，情况比较危急，需住院观察一周，再酌情处理。病人年纪大了，尽量保守治疗，避免开刀……目前先交六千元押金，以后多退少补。

“天啦，六千多！叫我上哪儿弄这么多钱啊！”老刘老伴听到这个数字，哭声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双手死抓住校长的袖子就是不放。

王校长也悲从中来，安慰道：“钱的事，你老不用操心，我们会想办法的。再说，老刘不是买了医疗保险的吗？”

一个月以后，老刘康复出院。手术费、住院费等等加起来一万多，保险公司陪了八九千。医院说，老刘只需再拿一千多就可结账了。可老刘没钱，只好暂由学校垫付。

出院后的老刘变了个人似的。上级再要扣什么钱，也不再怄气了。还逢人便说，还是保险的好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