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飘扬着轻轻的音乐，是她喜欢的细碎的萨克斯风，遥远而又温暖。　

她倚在车窗旁，秋天里温暖的阳光缓缓流淌着，她喜欢温暖的感觉。　

轨道旁经过的每一处风景，总有些刺痛她淡淡的心景。　

一种和命运极其相似的荒凉顺着轨道走着，却不知道尽头在哪儿。　

要去的城市陌生而又遥远，她却并不感觉城市的陌生，她知道，那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城市里，那个爱她的男人，在等着她。他在电话里的声音恍惚而又温和，他说宝宝我已经不能再承受这样的离别，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一九八九年的秋天，梅宝十二岁。　

正是女孩子的身体刚刚发育的季节。　

突如其来的初潮令她不知所措，惶恐中她独自一人走到了江边。江风一阵阵吹过。她站在水边，高高挽起了裤管。江水贪婪地吸吮着她小小的脚裸，她感觉有温热的东西在体内涌动，然后她看到有鲜红的液体顺着腿流了下来，她感觉到眩晕。　

十五岁的思祺跟着背着画夹的十九岁的哥哥德来江边写生。祺看到那个长长头发上扎着蝴蝶花的眉眼凄迷的小女孩站在水边，看到涌动的江水中那一抹血红。　

你跟我来。祺牵了她的手就走。　

她看着祺很利索地帮她做好了一切。然后祺告诉她女孩子必经的这种惶恐。她看到祺眼中流露的一种关爱，她的眼泪就涌上了眼睑。祺说你不要害怕，但那个时候祺并不知道她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　

因为有了祺，梅宝刚刚开始的少女时代成为明朗而又温暖的季节。　

她喜欢祺牵了她的手，喜欢呆在祺的家里，喜欢祺父母亲脸上暖暖的笑意。还喜欢静静地看德作画。　

许多的假期里，两个女孩跟了德去江边作画。两个女孩定格在德的画笔中，是那样鲜活而又美丽。　

她将她和祺的画像贴在自己房间里。祺总是笑得很灿烂，她却总是眉眼凄迷。　

你是一个忧郁的女孩。有一天德停了画笔走到她面前，用手托了她的下巴说，梅宝，我会让你快乐起来。　

十五岁，开始有男孩子写情书给她。　

她会拿去给祺看，祺在细细读完那些热辣辣的文字之后会将那些信撕个粉碎然后说梅宝你不要理他们。　

二十二的德已长成一个高高的英气逼人的大男孩。　

梅宝顺理成章地做了德的女朋友。　

在经历了太多的不如意后，德终是禁不住生意场上朋友的急力怂恿，忍痛弃笔从商，然后随了朋友去了南方。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在生意场上会是如此的如鱼得水，事实上是朋友早已看好他是做生意的天才。仅仅三年的时间，在那个繁华的城市里，德就拥有了自己的房子，车子。　

一九九六年深秋，深圳火车站，十九岁的梅宝随着涌动的人群走了出来。　

依然是一张素静的脸，长长的头发漆黑的大眼睛，眉眼凄迷。　

安静而又柔弱的，在拥挤的人潮中，显出她的另一类美丽，就象开在寂寞中的小小的茉莉，潮湿而又温暖。　

德走过去轻轻地拥她入怀，在她耳边轻轻唤她的乳名。　

宝宝我终于可以看到你。　

越过德宽宽的肩，她看到一个瘦瘦的穿着灰色衬衫的男人在对着她浅笑，然后她知道这个叫秦的男人是德在深圳最好的兄弟。　

她忽然想起陪自己走过孤单中的童年岁月的那灰色的丑丑的布骆驼。　

房间里散发着茉莉淡淡的清香。　

她看到阳台上两大盆她喜欢的茉莉花，在轻轻吹来的风里，小小的粉白色的花瓣是那样柔软欲滴。　

她安静地靠在他怀里睡着了。迷糊中她感觉到他在吻她。他的唇湿润而温暖。她醒过来，睁开那双漆黑的大眼睛。黑夜里亮着一盏粉蓝色的小小的台灯，是她喜欢的灯光。　

她看到他痴迷的眼神，贯穿了整个黑夜。　

他将她紧紧贴在自己胸口在她耳边轻轻说宝宝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我所有的奋斗都是为了这一天和我们的未来，我会让你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他呵出的气息弄得她耳朵痒痒的。　

宝宝我爱你。黑夜里他温暖的唇滑过她光滑冰凉的肌肤，她开始感到恍惚。　

他看到穿粉蓝色胸衣的她，在粉蓝色的灯光下，是那样娇媚。她花瓣一样的脸，盛开在柔情似水的黑暗里。　

别怕，宝宝。　

她在恍惚中感觉疼痛，在恐惧和疼痛中她只是轻轻叫了他的名字。　

德开始整日整日地忙碌。　

德放了大面额的现金在梳妆台的抽屉里。　

德说现在已经快是年尾了，生意会很忙，德说宝宝等我忙完了这阵子我会好好陪你。德说喜欢什么你自己去买来。　

梅宝便一直安静地守在屋子里，等着德回来。　

阳光灿烂。　

她在阳台上看到楼下走过的女孩青春飞扬，她忽尔想起自己还不曾出去走走。　

拨了电话给德，她说德你能回来吗？　

现在我忙，宝宝乖，要不我要秦过来陪你去。　

电话从手中滑落，心在瞬间被刺痛。　

梅宝看到秦明亮的笑容。　

穿着灰色衬衫的秦，让她想起童年中那丑丑的布骆驼。　

六岁，她跟着父亲从一家商场走过，她看到橱窗里那个大大的灰色的布骆驼，然后她趴在那里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它看。在一群漂亮的布娃娃中间，它是那样独特而孤单。父亲以为她是喜欢那漂亮的布娃娃，她却执意要了那个丑丑的骆驼。　

她总是在想，要走多少路，沉默不语的骆驼，才能走出沙漠？才能开口说出想说话？　

是不是在这个脆弱的年代，语言已变得多余。

城市是喧嚣的，城市也是陌生的。秦带着梅宝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谁也不说话。　

中心商场，梅宝的视线停留在一件米蓝色的短风衣上，高高的领子，极好的腰身，是她一直喜欢的款式。　

她穿了这件风衣从试衣间走了出来。秦看着明亮的镜子中这个眉眼凄迷的女孩，秦的感觉飘到远古的时代，那拾阶而下的娥娘，款款走来。　

就这件了，很配你，是你喜欢的颜色。　

她惊奇地望他。　

秦笑了，秦说，你喜欢所有的蓝色，喜欢穿衣服竖着衣领，不喜欢玫瑰，对茉莉情有独钟。　总想着去沙漠找到自己的骆驼。　

梅宝抬起头，有些惊异地望着这个男人。

秦又笑了，秦说阿德和我说过许多有关你的事情。

也许是心底长久的孤单凄惶，也许是因了身边这个男人明亮的笑容和轻轻的声音，梅宝的心底溢过一丝忧伤的温暖。在所有的平静都被肆意打破的这一个时刻里，她眼框中滚动着的眼泪刺痛了秦的眼。　

这种疼痛的感觉，最初源于德带在身边的那张画像。画中的女孩十二三岁，长发垂髻，眉眼凄迷，仿佛是世外的一个女孩。　

是个让人疼爱也需要人来疼爱的女孩，那个时候秦就这样对德说。　

阿德很爱你，只是这段时间他会很忙。　

可是，我却怕，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依附他。　

霓虹闪烁的黑夜里，梅宝的身子颤栗在轻轻吹来的秋风中，她将脸藏在高高竖起的领子和飘散的长发中。　

梅宝，秦低低地唤她，秦有些神思恍惚。　

女孩转过脸，绽开一个凄美的笑靥。女孩月亮一样皎洁的脸庞，绽放在繁花似锦的城市里，是那样缥缈安静的，轻轻滴落在秦的心坎。　

梅宝，你个与别的女孩不一样的女孩。秦伸出手极尽温柔地拨开女孩脸上的发丝，女孩的眼泪就悄然无声地滑落下来。　

德回来的时候看到蜷缩在沙发中的梅宝，熟睡中的梅宝是那样安静而又孤单的，让

德的心底涌过愧疚的怜爱。德轻轻抱了她回卧房，女孩醒了过来。　

德低下头吻她，感觉到她温热的眼泪。　

发生什么事了宝宝？德急急地问。　

没有，德，也许我该出去找份工作。　

呆在家里不好吗？我足够养活你，不需要你出去受苦的。　

可是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可是，你又能做什么？你从来就没有出去做过事。　

德一直以为，梅宝只是一个没有生活能力的女孩。　

梅宝的脸色在瞬间变得苍白。　

久久的沉默吓坏了德，他紧紧地抱住她。　

宝宝我只是不想让你受到一点点的伤害，你太单纯，你还不知道这个社会的险恶，我努力工作，也是为了我们的未来。　

未来在哪里？就在这个精致的城堡里吗？她不知道，黑夜里她泪流满面。　

她穿了那件米蓝色的短风衣，在柔和的秋风里，竖着高高的领子，坐在秦的摩托后面，任着秦载着她穿过每一条街道。她会将脸贴在他背上，闭了眼，风吹乱了她的发，

她感觉心也被一点点吹乱。　

远远的海滩，四周空旷寥落。秦牵了她的手，光着脚在浅浅的沙滩上走。　

海浪拍打着海滩，发出寂寞的嘶叫声。　

她想起家乡边的长江，想起江边两个女孩和那个作画的少年，他挥舞着画笔的手是那样充满了灵气。她的心在一种痛感中飘游，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会随风而去？生命是不是只是一片咸涩的苦海？　

秦看着她飘飞散乱的长发，看着她白晰迷濛的面颊。这个安静的女孩，这个尘士，与她相格是如此遥远，她好象只是生活在真空中的一个小小的精灵。却实实在在还是个孩子。　

她是自己兄弟的女人。　

突然涌上来的钝痛的感觉，她却浑然不觉。　

梅宝，为什么你要是德的女人？　

从十二岁，她的生命中除了父亲，就只剩了德和祺，秦是第二个距离她这么近的男人。　

她轻轻的笑灼伤了他疼痛着的心，痛到心里的泪涌上了眼框，他却不能对她说出那三个字。　

德带回来一个大大的金鱼缸，却只放了两尾金鱼在里面。德说让它们在它们温暖的玻璃城堡中相亲相爱，就像我们一样，永不分离。　

她却宁愿自己是那鱼中的水。　

美丽的梅宝一天天感觉疲惫，一天天消瘦。　

日子在德的忙碌中和梅宝的消瘦中一点点逝去。　

玻璃城堡中，那一对美丽的鱼是那样安静而又相依为命。她时常会望着它们久久地发呆，恍恍惚惚中，她真想跳进去，和它们融在一起，她感觉自己也是一座精致的玻璃城堡中的鱼，一不小心，美丽的玻璃城堡就会被粉碎掉，然后，自己会死掉。　

她的眼泪滴落在水中。　

春暖花开的时候，梅宝终于病倒。德却去了遥远的杭州。　

眩晕中她拨了秦的手机。　

是你吗梅宝？　

秦，是我，我病了。　

有没有吃药？秦急急地问。　

我身上没有一点力气。　

你等着我，我就回来。　

生命是如此的空虚而又寂寞，灵魂在外面飘游，找不到回家的路。　

自小就被痛苦浸透的一种孤独，让她非但负担不起痛苦，也负担不起幸福。　

隔着丝缎的被子，秦将梅宝拥在怀里。梅宝脸颊潮红，浑身发冷，脆弱得就像那小小的茉莉，一触即碎。　

秦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滴落在她脸上。　

你哭了？她睁开眼睛，伸手去触摸他的眼泪。　

为什么不照顾好自己？秦抱了她就去了医院。　

秦拨电话给德，德说有你帮我照顾她我就放心了，我这边办完了事马上就赶回来。然后他要梅宝听电话。　

宝宝，你乖乖的养好身体，我已经托秦帮我照顾你，有他在，我放心。我办好了这件事就不会再这样忙了，就可以天天陪着你。　

梅宝听到电话里的音乐声和喧哗声，知道德又是在应酬之中。　

所有的期盼都化为乌有，美丽的金鱼在水中游，没有谁能看到它们的眼泪。　

精心呵护的爱情梦想，在如此精致的城堡中，溃不成军。　

我会死掉的。梅宝梦游般的呓语着，也许是我承受不起德给我的这种幸福。　

轻轻拨开她散乱在脸庞上的长发，秦细心地为她拭去泪水，在心痛到无能为力的时

刻里，秦吻了她迷濛的泪眼，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　

经过多年以后，所有的爱都变成了一种苦难，无路可退。　

这个世界盛载了太多的苦难，包括爱情，也变成了一种苦难。　

秦，你爱我吗？

傻丫头。他拥她入怀，感觉到窒息般的痛楚。傻丫头，让我带你走，他低低地说，我们去一个没有忧愁的小岛，你还只是个孩子，你该是快乐无忧的。　

可是，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没有他，你会跟我走吗？

这已经不重要了，秦。

这一刻，所有的语言都变得苍白无力。

秦，不要再说了，好吗……女孩笑了，女孩伸出手摸了秦的脸，女孩说秦，谢谢你，我会记着你。

女孩孩童一样的眼睛覆没了他所有的自尊。　

灵魂是自由的，却找不到出口。

一片空白。

德带着成功的喜悦回来。　

茉莉花还在忧伤地开放着，玻璃缸中是一对已经没有了生命的鱼。　

抽屉里，厚厚的钞票还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冰凉，四面八方包裹的，只是冰凉的感觉。　

一种绝望笼罩上来，德颓然坐在了地板上。　

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深圳的天空底下，那精致美丽的玻璃城堡中，那个眉眼凄迷的女孩，从此消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