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外公离世的消息是在一个细雨飘飞的午后。我上完下午第一节课刚走出教室，手机响了，我听到了一个噩耗。

南方今年旱灾，已经有好几个月没下过一滴雨，地里的农作物耷拉着脑袋，无奈地祈望老天的泪水滴落身上起死回生。外公早就病重在床，每天只依靠一丁点开水维持生命，他似乎在等待什么而久久不愿离去，其实每多待一天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磨难。

终于下雨了，龟裂的土地瞬间变得丰润起来。外公就在那场雨后不到一个小时就溘然长逝了，人们终于知道了外公的愿望，他是在等待一场雨。外公这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土地是外公生活的唯一希望。外公以及我的祖辈生活在大石山区的千山万弄里，七分石头三分土。碗一块瓢一块的土地上耕种着人们年复一年的希望，一场及时雨或者一缕暖阳都可能成为农家人的渴盼或忧愁。

外公辞世了，同时辞去了人世的所有艰难屠э啵崾怂耸甑姆缬耆松ハ蛱焯谩?　外公慈祥和蔼，对我们疼爱有加。那时舅舅没有成家，小姨还没出嫁，外公一家三口的生活过得还算富足，有饭吃，有时还能奢侈地吃上几个窝窝头。如果相对于今天的生活，那简直是糟蹋了“富足”这个词。然而在我幼年的记忆里，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去外公家吃上一顿饱饭甚至吃上几个窝窝头。

外公勤劳节俭，一家三口全是劳力，挣的工分多，分到的粮食自然也多，不像我家只有我妈一个劳力，每年年底都是因为欠债而没有分到一粒米。别人家的孩子能喝上玉米粥，而我家只能吃那些细长肉质带丝的红薯，虽然红薯现在已经成为绿色食品而备受城里人的青睐，而在当年它是一个时代的生活缩影，代表着贫穷与辛酸，成为母亲眼里的忧愁。

在我的记忆里，外公家绝对是个好地方。他的房前屋后种满了果树，每年春天，这里花香四溢，蜂飞蝶舞，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大石山里一枝独秀，成为一处优美风景，令人流连忘返。金秋时节，满树的柑橘金灿灿地挂在枝头，压弯了树枝，垂得低低的，一伸手就可以摘上几个，真让人垂涎欲滴。路过的村人们都禁不住驻足张望，有些甚至偷偷地摘上几个放在兜里，然后急急地离去，解救自己孩子的馋嘴。

于我来说，摘上几个果子与道德、人品无关。并不是因为我自己也做过这样的事，而为自己辩护。当年的农村人，虽然责任田已经分到手上，但是生活依然很贫苦，有些家庭仍然做不到自给自足，依旧过着青黄不接的日子。水果于当时而言是一种奢侈品，只有外公家才有资格谈到享受。外公其实并不吝啬，每年秋后他都会摘下果子送给邻里乡亲，人们偷摘果子，只是因为他们嘴馋眼也馋。如果真想拿，还不如拿上一个玉米苞谷或者摘取几根豆荚更实惠。我那时上小学二年级，没有住校，所有孩子都是走读。我家离学校不远，而相对于外公家，他家离学校更近些。因此我下午放学后经常不回家，直接到外公家去和他到山上去放羊。夕阳扶着远山，温情脉脉，我在吆喝羊群的快乐里还能吃上外公给我摘的一包包野番桃。暮色渐浓，我赶着羊群和外公走在牧归的小路上，快乐在风中流溢。

每天晨光熹微，我趁着外公还在熟睡中偷偷地从床上溜起，爬上果树，摘上一兜塞到书包里。外公心疼我这个外孙女，他起来后照例会给我摘上一些，于是我的书包便鼓鼓胀胀的。外公看着我鼓胀的书包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眯眯地摸着我的头，从来不曾拆穿过我心底的秘密。我甚至在一场大雨里用竹竿打下枝头的一个梨，大呼小叫地骗外公说是风吹打落的而美美地和弟妹享受了一顿美餐。外公乐呵呵地笑着说，这风来得真及时呀。因为是头一年，枝头才挂了六个梨，一阵风雨就能打落了一个，可以想见外公的心疼。当时的我，得意地以为外公真是被我们骗倒了。多年以后，我长大了，我才真切地明白了那是外公对我的疼爱，他的爱包含在无言的微笑里。外公装傻，怂恿了我的劣行，成全了我的馋嘴。我的童年生活在他的怂恿和放任下过得无忧无虑而色彩斑斓。

改革开放的春风使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外公此年事已高，不再掌管家事。此时的农村人已不再满足于吃饱饭这样简单而低微的生活了，许多劳力外出务工挣钱，很多家庭尽快脱贫致富，建起楼房，通往山外的路变得热闹非凡。舅舅是个粗人，没多少文化也没有致富的本领，并且因为多病而没能外出打工，随着三个孩子的出生，生活日渐变得拮据。外公那个时候的繁华到了舅舅手里已是另一番景象。

我勤奋苦读，成为山村的金凤凰，飞出山外，工作生活在城里，远离了山村。城市天空的灰暗和车水马龙的喧嚣，让我时时梦回故土。山村明净而高远的天空，山边那一汪澄澈的清泉，外公家房前屋后的那片果园以及外公暖暖的笑声，时时都让我有一种回归土地的冲动。每年春节或者寒暑假，我都会抽空带着孩子，带上城里包装精美的各种小吃、零食，回去看望外公，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我给他讲城里的各种趣事，孩子在旁边往他嘴里塞东西，逗得外公不停地直笑，祖孙三代陶醉在幸福的时光里。

外公的晚年，过得极度劳累。看着家道中落，他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却束手无策。他守候着那片薄土，没有休息过一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背部弯成了镰刀。他拨草锄地，田间地头无处不见他佝偻的身影，也无时不听到他的呻吟声。每每此刻我眼里总是噙满泪水，我请求外公到我城里的家住上一阵，我要让他吃上美味佳肴，喝上各种名酒，睡上席梦思床，大热天的不让他摇动蒲扇就可以安然入睡，晚饭后我还要带他到广场上去散步……

一场雨后，外公永远地歇息了，留给我无限的哀思和遗憾。我赶到山村，跪在外公灵堂前，点燃几炷香，烧上几把纸钱，祈愿外公的亡灵在天国里幸福快乐。

在迷蒙的泪眼中，我看到灵堂前挂着的外公遗像，他清瘦的脸上是暖暖的微笑，这微笑曾经温暖我的童年，照亮我的前程。这微笑不会随着外公离去，它会如绚丽的花朵绽放在我的心扉，让我感受到一种照耀，一种向前的动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