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放初年,一个夏日,我有机会出差到苏州去。因为小时候读过张继的诗,对寒山寺心想往之。到了旅店,放下背包,摸一块吃剩的面包,便走向柜台,问服务员去枫桥的路。经她指点我绕了一段街,走上了运河的左岸。此时已是斜阳,昏黄的光映在昏黄的河水里,河水很平静,几乎没有流动。水面乌暗粘滑,岸边淤着拉圾没,运河水散发扑鼻的臭气,使我难以下咽,我索兴把剩下的干粮塞进袋里。
一条船从我身边驶过,瘦瘦的光着脊背的汉子摇着橹。他的妻弯着腰从拱形的仓棚里进进出出,高声吆喝。而他似乎没听见,依然有节奏地懒洋洋地摆着身子。比他更懒的是他的娃和一只小猪,双双睡在他脚下。船过去了它搅起的气味更令人难受,但我好像也受到那船夫的感染,有了一种懒洋洋漏船载酒的潇洒。
但是,看到渐渐远去的船,忽然 觉得不对。这是往下游走,而我去的“寒山”应该上坡才是。带着这种狐疑我走近从一间房里出来的妇女,我问寒山寺?我讲的很慢,吐字也清。她那白白胖胖的脸和善地微笑了,接着是一连串热情的苏州话,那的确很好听,有弹词的韵味,可比弹词快多了。借助她的手势和表情,我还是听懂了:寒山寺就在眼前,只须走几步向左拐。我道了谢,同时心里又有几分怅然。我本想在旁晚到寺里,因为在暮色中城市的建筑就会隐去,那会帮我发泄怀古的幽思。现在还早。但我还是走去了,再晚,说不定关了庙门。我走进一条幽静的小街,寒山寺已在眼前。
它比我想象地差一些,一棵高大的枝桠横生的老树盖过了它的红墙。我买票走进院子转了一圈。寒山寺与别的寺院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同样的庙宇,同样的泥塑,同样的廊檐石阶,古柏森森。我在那魂牵梦绕的钟亭前站了一会,又去看了看那刻有枫桥夜泊的石碑,便在一个木椅上坐下来。那天不是假日,游人极少,正合我意。稀薄的阳光,洒进廖寂的庙庭。我一面嚼着干粮,一面也嚼着自己的思绪。是啊,庙还不都是这样。洛水、滕王阁、黄鹤楼都是因了我们先辈辉煌的诗赋而名扬天下。范仲淹没去过岳阳,但他的一篇《岳阳楼记》不但使楼阁生辉,而且也赋于烟波浩渺的洞庭湖以博大仁爱的胸怀。什么是风景的美?在它的自然品格的形式下必得有社会文化的内涵。而且欣赏者能读到的深度又在于他的修养。他看的是他脑中的影片,那是经他的审美观加工过了的。
我这样想着,突然进来一群小学生。从他们吱吱喳喳的语言中我听出是日本人。他们由一位女教师和一位导游兼翻译的女青年领着,他们兴奋地听着女老师的讲解。这时一个男孩发现了那刻有枫桥夜泊的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接着,这些男孩和女孩们也都纷纷地向碑,向庙,向钟,向树鞠起躬来。这一幕深深印在我心中,泪水夺眶而出……稍许,我走近那位女教师,用我半通不通的日语向她致意,感谢她对孩子的教育。随后,通过翻译我向她了解了一些情况。她告诉我《枫桥夜泊》已写进日本小学的教科书。全是汉字,当然读音不同,孩子们喜爱,都有会背诵。听到这,我抚着一个小男生的头,好像他就是我的孩子,我要给他我的最爱。
孩子们走了,我独自在对面的枫桥边坐了许久。直到暮色胧罩了这座古刹。
国人啊,你们千万别拿我们的名胜古迹当摇钱树。请你们给远道而来的中国文化的朝参者献一杯清茶,给苦于跋涉的托钵僧一席卧榻,让他在清风明月之下与我们的高僧纵论我们先哲的思想和诗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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