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那一年，江南有难得的大雪，细细小小的，像撒了一把盐。

她在清早寥落的街道上，惶惶忽忽地走，时而顾盼，像在寻找什么。但双眸浑浊，唇色暗哑，周遭雾气弥漫，烟冷冰凉，她丝毫不觉察。

逢迎面而来的小贩，她施施然过去作揖，问：凤仙茶楼怎么走？

小贩只见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玲珑的身段，精致的旗袍，眉心一颗红痔，像天造的朱砂，心都醉了，说话也含糊起来。但他的确不知道凤仙茶楼的。

这两年，她问过镇上的很多的人，有的说没有，有的说拆了，她总是不死心。反复地找，像麻木的人偶，游荡在镇上的大街小巷。

小贩放下肩上的担子，满脸堆笑，左手渐渐搭上她的肩膀，说：小姐，这么寒的天，别冻坏了，找什么凤仙茶楼啊，我有更好的地方带你去。

她睨着小贩那双不安份的手，嘴角勾起，酒窝似慑人心魄的利刃。小贩只觉得一阵寒凉扎进了骨髓里，双腿发软，哎哟一声摔到在地上。

她轻飘飘地走开，细细的脚跟，敲打着街面生硬的石板，在寂静的大街，没有一丝声响。她幽幽地说了句：你记得，我叫风袭人。

小贩的脸，突然煞白。

two

关于得月楼的红牌姑娘风袭人，与富家公子柳朗清的生离相殉，如今镇上的人，听来的也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只言片语罢了。

都说当日他二人因身份悬殊，柳家人坚决阻止朗清同袭人来往，无奈之下，唯有私奔。在约定的前一天，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柳家便派人疏通得月楼的老板，在袭　人的酒菜下了药，打算将她装上船卖去南洋。当初被吩咐下药的丫环，因为心虚，没敢下足分量，是以袭人还没被送上船，就醒过来了。随后，与追踪而至的柳朗清，抱在一起跳了江。

果真应了当初的誓言：生同袭，死同穴。

那一带的水域，也因此添了浪漫和诡异的色彩。

传说也未必虚假。当然也没人会知道袭人与朗清死了，却在魂魄进入轮回之前，定了同心盟，约定，来生再继缘。

所谓的同心盟，是当地一中古老的流传，唯有相约殉请的男女，　在临死前将对方的发丝缠绕在自己的无名指上，今生不能相守，来生也是可以白头的。

偏巧天意弄人，转世的袭人，二十岁不到，患了病，不治而亡。斯时，她连与朗清邂逅的机会都没等到，同心孟便散了。她和朗清的因缘线断裂。原来他们彼此遇见，就必定能认出对方，恢复前生所有的记忆。但袭人一死，无法与朗清邂逅，她虽然记起了过往种种，他却再也记不起她了，袭人心中帐恨，怨气难消。她的魂魄在镇上游荡了三年，为的便是寻找转世以后的柳朗清。她要带他走，像前生那样，再殉一次情，再定一次同心盟。然后等待下一场轮回的到来。她日夜在想，如此相爱的人，是必不能屈服天意，必定要在一起的。

而且袭人以为，朗清一旦见到她，也是余情难消，会毫不犹豫得跟着她走。

至于凤仙茶楼，那是袭人和朗清邂逅的地方，他们原本以为茶楼可知彼此的心一般坚定，便在盟约之时，约定茶楼见面，谁知，袭人回来，茶楼已寻不见了。

three

《春日仕女图》，轻纱薄绢的女子，盈盈立于水边。画挂在一个字画摊上，最中间的位置，很显眼。袭人经过，不敬意瞥见画角的落款：柳朗清。

激动之余又满心忐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要找的柳朗清。

她向卖画的老人询问，老人告诉她，作画的人住在十里湖畔。袭人轻飘飘的，转眼就到了。她看到湖水、竹篱、小屋，和门前一片灼灼的油菜花地。

少年面对她，正在专心画画。抬头对接上一束颤抖的目光。少年问：小姐，你是找我画画的吗？

袭人痴痴地凝望着，双唇微微发颤，眼里都是潮湿。

少年又问了一次：小姐，逆水找我画画的吗？

袭人喃喃地问：你是朗清？

少年柳朗清很明媚地笑着点头，绕过画板，走到袭人面前：小姐，你一定看过我的画的吗？

袭人恍惚，愣了一阵，眉心蹙起来，伸手去抓朗清的胳膊，期期艾艾地仰面问他？你，真的不认识我了么？

朗清愕然，涨红了脸，赶忙拂开她，说：小姐，请自重。

袭人哭笑不得。这时远远的又有绯衣白裙的女子走过来，笑容浅浅，明眸善睐，娇滴滴地喊了声：朗清。整个人几乎要落进朗清的怀里。袭人的人一下子就冻了，心外有火，簇簇地烧者，却又不能喷薄。她难受得很。她:问：朗清，这是谁？女子不等朗清回答，便大大方方地接了话，说：我是朗清未过门的妻子我叫凌霜。

眼底眉梢，针尖对麦芒的敌意，是显而易见的。

袭人也不多言，冷冷的转身走了朗清望着那轻飘飘的身影，半天缓不过神。凌霜：是不是觉得人家长得好看，舍不得了。朗清赶紧赔笑道：这世间女子，有谁能比得过凌大小姐，再说，我朗清岂是见异思迁的人。

凌霜咯咯地笑：跟你开玩笑呢，　你还当真呀。

两个人就嬉笑地闹开了。后来朗清送走凌霜还是忍不住内心的张皇。他知道，三年前的一场事故，让你苏醒之后就散失所有的记忆，他原本就是个潦倒贫困的人，别说亲戚，这镇上他连真正的好友也指不出一个，是凌霜好心，不辞昼夜地照顾他，还借钱让他开了这家画舫，才让他从失意的阴影中走出来。

而彼时，袭人出现，朗清觉得她的妩媚我幽怨似乎在哪里见过的。他很想知道又担心说出来凌霜会不高兴，徒增两人嫌隙，便只有藏心底。

那几日朗清不住地对着画板出神，他问自己，是不是真的与袭人是旧相识呢。那奇怪的女子，　还会再来吗。想着想着，　竟然将一朵富贵的牡丹画成一多幽怨的白兰。

four

这样的局面，袭人早已预料。无论朗清是否认得她，她是铁了心要带他走的。他和她，是属于彼此的。这是他们在前世的前世就立下的誓言。于是。第二日黄昏的时候，袭人幽去了那边的柳园。斯时朗清正在品茶，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回头，便是袭人盈盈的秋水一般的脸。

朗清紧张的望着袭人，问：小姐，又来做什么　？

袭人素来不爱兜圈子说话，索性仍是接了上次的话题：朗清，我是袭人。

朗氢愣了半响，呆呆地念着：袭人，袭人。他顶多也只能当袭人是他失亿的旧相识，哪里是想到两人之间的联系如此怪诞。他很坦白的告诉袭人，他失亿，他认不的她了。

袭人有些激动，她知道，　他失亿，是因为她病逝，同心盟散了的缘故。她又按捺不住想靠近朗清，她跨两步，　他退三步，衣袖碰翻了桌上的茶杯，洒了一地滚烫的水。

袭人心痛，为他擦袖口和衣角的湿痕，一边还问他：有没有烫伤？

朗清激动之余，战战兢兢地开口问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以前发生的事情？袭人望着他，心里百般滋味交集，那是一张多么迷恋的脸啊，她苦苦地等，苦苦地寻，却还是要到下世，才可能有相爱的机会了。她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她抿着嘴，原是在盘算怎样才能让他信服，而不被自己吓倒。

但朗清见她流泪，当是她生了自己的气，便赶紧解释，说：我不是故意避开你的，我的确什么都想不起来，三年前我在海边的时候，不小心溺了水，虽然保住了性命，却丢了记忆，你不要生气，你告诉我以前的事，　或许我会记起你。

袭人突然止住了哭泣，她这才知道她误会了朗清的意思，他要听的是三年以前的事，而不是三十年以前，不是前世今生。袭人想，或许这是一个绝妙的机会。

一个绝妙的让她虚构故事的缺口。

屋外夜风低低地悲鸣着，袭人开始讲她与朗清的那些所谓往事。她说他们原是两心相悦，情比金坚，他到哪里她也要跟着，三年前的失散，她一路寻他至此，希望他能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

袭人的神态那样诚挚并且幽怨，朗清信了。他对她，突然充满了愧疚。

袭人问：那你现在，　可以和我离开了么？

朗清一下子顿住，他想到凌霜，　左右为难。系人抱着他，吻着他尖瘦的下巴。他愣愣地站在屋子中央，被束着手一般，不推，不躲。任由袭人那样抱着，吻着，好象渐渐被化掉。

雾气降下来，还杂着淅淅历历的雨，那是春寒料崤的时节，最冷的一个夜晚。

five

朗清不再抗拒袭人，将她摆在比朋友多一点比爱人少一点的位置。总归都是他心里有愧。凌霜却不这么认为，尽管朗清私底下不止一次跟她表明了立场，但袭人在柳园频繁出现，与朗清说说笑笑，总是她眼里一跟刺。

她也因此与朗清怄气，或者争吵。渐渐地，一切都淡了，好象彼此已经厌倦。她在朗氢的身边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袭人。

这也正中了袭人的下怀，她对朗清好，比凌霜还要好。都是她想让朗清回心转意。但这样的话题一扯开，朗清通常都是抱以虚弱的笑。

她终究还是没能走进朗清　的心。

然而同心盟须得两人有情无缘，她与他之间，倒成了有缘无情的局面。

再后来，袭人见朗清对自己热忱了几分，便试探地问：跟我离开这里，好不好？

朗清的面色，一碰到这个问题就染上了焦灼。他问袭人：离开这里，去哪里？

袭人骗他，说去北方，一样的桃红柳绿，山色空茫。她一直都相信，只要离开，朗清不记挂凌霜，她便能重新夺回她失去的朗清　的心，令　他甘愿与自己定立同心盟。

然而朗清迟迟不肯点头，有一日凌霜的婚讯传来，他在柳园万千植物的面前，轰然落下泪来。袭人躲在回廊的转角，愣愣地看着他，说不出，心中翻涌的，究竟是失望还是绝望。她没有太强烈的疼痛的感觉，有的只是一腔无处宣泄的愤恨。

迎亲的花轿正好经过柳园，门外的大街熙来攮往的人都停住了脚步，排成两道平行的线，观望这场盛会。

袭人看着朗清喝得微醉，从大门的缝隙中，看鲜红的颜色流水一般的滑过，锣鼓声震天。他就那么落魄的站着，近了，远了，都不挪动一下。袭人哧他：你如今再是折腾自己，她也是不知道的。

朗氢听袭人这么一说，也喃喃地跟着念：她是不会知道的了，　她　是不会知道的了。然后突然间打开门向外冲去，一路都声嘶力竭地喊着：凌霜，谅霜。

six

那以后，镇上的人都知道，柳园里住着一只女鬼。

就连柳园门外热闹的的大街，也骤然冷静不少。

凌霜嫁入程家，却因为婚礼上那一出闹剧，在夫家倍受委屈。

郎清终日躲在画室里，袭人一敲门，他便发疯似的仍那些油画和画板，口里大叫：女鬼走开，女鬼走开。

袭人心寒。

原来，当日郎清冲出门拦下了花轿，扑通一声便跪下来，苦苦哀求凌霜的原谅。程凌两家的护卫一涌而上，对郎清拳脚相加。他只是跪着，额头破了，后背於青，口里吐出一大滩鲜血。柳郎清，他只是跪着。

袭人一个柔弱女子，劝不住，凌霜在花轿里呼天抢地的喊停手，也是无济于事。

袭人不得已，伸出了她的血红色的长指，她两只眼睛幽幽一扫，媒婆的扇子着了火。众人哪见这般阵势，早吓掉了魂。呼天抢地逃命去了。最后只剩下郎清在街边缩成一团，抖的厉害。

袭人又回复平时的温柔，但不管她说什么，郎清都听不进去，一味的害怕，躲藏，像拜祖佛一样请袭人快离开。

再过了没几日，地府有鬼差上来，要带袭人回地府接受轮回。袭人愣愣的想，她这一番作为，终究是什么目的也没有达到。没有郎清，没有爱，没有同心盟，没有今生没有来世，什么都没有了。

她看见一黄澄澄的花灯，朱红的墨水，写着：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她忽然就明白，也许，错过一世，就已经错过生生世世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