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人到中年的缘故,不知不觉间,就喜欢上了旧物。真正的古董当然买不起,好在父母那里还有一些小时用过见过的物件,便急匆匆去搜寻,结果却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父母南北漂泊,多次搬家,好多童年记忆中的物品,都被父母不打招呼就清出了门户。比如,几把长长的、钥匙齐全的老式铜锁和一把铜的鞋拔子,那是离开重庆时被论斤卖掉的。一个从重庆带到北方的小石磨,被父母送给了一位同事。一个还能出声的老式电子管收音机,被母亲十块钱卖掉了。还有半抽屉的毛主[xi]像章、一套文革前带有“五星”和“八一”字样的军扣、一把用旧的乌木筷子、几枚上世纪七十年代母亲带回的越南硬币,统统不见了踪影。最可惜的,是一个木塞的铝制军用水壶,我是从小背着它长大的,当年也没见别人背过,结果却在数年前,被母亲顺着楼里的垃圾道,随手扔掉了。
喜的是还有许多物品别来无恙、一路平安,一直被父母保存至今。这其中,一件奶奶的遗物,恰如一粒投入水中的石子,将我心中的思绪,激起了无边涟漪。
这是一件小铜器,扁扁平平的,巴掌长短,有一个圆圆的头。母亲交给我时,都说不出它的名字,只告诉我,它是奶奶年轻时缝制丝绸服装用的。丝绸软滑,手工缝制时,必须要在缝线处涂上一条细细薄薄的面糊,干硬之后才好操作。这件小铜器,就是涂面糊用的小抹子。
流年似水、睹物思人。握着这把小抹子,我的心里刹时涌现出无限温暖。儿时记忆中,奶奶用过的东西可有不少,但印象最深的,还是老太太每天使用的银质舌刮。但随着年纪的增加,舌刮一把一把地断掉,老人便不再天天刮舌头,断了的银质舌刮也就被母亲化作了别物。现在,这把从小没有一点印象的小抹子,就成了我唯一保存的奶奶的遗物。
奶奶生于1907年,出生在北京的一个大户人家,有着富足而快乐的青少年时代。据父亲简单的回忆,奶奶的父亲曾是一个用着官家身份经营买卖的生意人,备有自家的轿子和马车。我的爷爷也是出生在当地的富户,年纪轻轻就到了天津,做了“达仁堂”药铺的“司帐”。然而,不幸的是,爷爷在父亲只有三岁时就过早地因病逝世,可怜的奶奶从此就成了孀妇,再未嫁人。大宅门中没有经济来源的孤儿寡母,生活虽然谈不上艰辛,却也有着一种特别的酸楚。
奶奶不识字,从未念过书,不善言辞却心地善良、为人宽厚。当父亲终于长大成人,在鞍山工作数年后南迁重庆,半生凄苦的奶奶便终于离开了北京的大宅院,跟着儿子来到了重庆,开始了崭新的生活。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父母常年离家,工作在攀枝花钢铁公司以及别的设计现场,所以,我是从小被奶奶带大的。印象中,慈祥的老太太规矩可真多,可是没少管教我,什么筷子不许扒拉菜、吃饭不许吧唧嘴、不许用手托饭碗等等。最郁闷的是,小时候的夏天,重庆的男孩子常常光着脚丫满处跑。我看着好奇,心向往之,但老太太一律拒绝没商量,从来就没同意过。没办法,我就只好将塑料凉鞋偷偷掖在腰间,勉强享受赤脚的快乐。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奶奶不会“弄机杼”,却是一位穿针引线的好手。据说,古代评价一个女子,一是看容貌,二是看女红。苦命的奶奶容貌端庄,一对标准的小脚活动不便,却有一双灵巧的手,不仅做出的饭菜香甜可口,刺绣、缝纫等女红更是远近闻名。因为,就是在那高手云集的年代,能做丝绸服装,也是一项令人敬佩、不可多得的手艺。我家的那台缝纫机买于1972年,在此前的童年记忆中,辛勤的奶奶除了围着蜂窝煤炉台忙活饭菜,就是盘腿坐在临窗的单人床上,聚精会神地做着针线活。
1987年6月,我的女儿出生,兴奋的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拍一张日渐糊涂的奶奶和还不懂事的女儿的合影。当妻子抱着刚刚满月的女儿坐在奶奶身边,奶奶露出了天真灿烂的微笑,我及时摁动快门,将四代同堂的三位女子明媚的笑脸变成了永恒。那一刹那,我明白,我记录了一段温馨的历史。半年后,奶奶走了。
光阴似箭、岁月如流。明年的此时,奶奶离开我们就已经整整20年了,她走于1987年岁末寒冬的季节。当我手握这把奶奶留下的遗物,和母亲聊起老人,母亲动情地告诉我,奶奶临走时,还为家里留下了自己那份1988年定量购物的小票。听到此处,我的热泪不禁夺眶而出:亲爱的奶奶,天国也有冬天吗?您在天国还好吗?您的孙子好想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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