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四年我没有学到屠龙之技。于是承袭父业我成了地区师范学校的一名教师。春华选择了地区中院成为一名年轻的法官。我们原本来自同一片土地，我们必须为生养我们的土地去做点什么，这是一种体制也是游戏的规则。于是我们从同一所小镇又来到了同一座城市。这座城市叫安定，是地区公署所在地。高桥由于成绩突出被一家省级商业银行选中，高桥不属于安定。不属于安定高桥却总是变着法往安定跑，因为春华属于安定。

近年来各地都在整顿金融秩序，重点就是防范风险。高桥供职的这家银行实力非常雄厚，分支机构遍布全省各地。但贷款质量一直提而不高，据说主要原因是缺乏专业的法律人材，怀揣律师资格证书的高桥自然备受青睐。高桥说他用三个月的时间便熟悉了几乎所有的银行业务，第四个月就被任命为风险部副主任。他说行长对他非常器重，工作中几乎放开了他的全部手脚。他所提出的建议基本上都能一次通过，比如在安定举办为期一个月的全省法规培训班，聘请春华做培训教师等。我说高桥你是否有点以权谋私？高桥说也不尽然，安定行的贷款管理相对较差，我的目的是想让他们切实感受一下法规工作的重要性，至于春华这是中院推荐的，高桥狡黠地笑了笑，我这叫举贤不避亲。

避不避亲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高桥和春华的热恋始终如火如荼。如火如荼的热恋当然不能忍受长期分离。虽然交通便利省城和安定相隔只有一百多公里，但一百公里也是距离。于是工作一年后高桥便试图把春华调往省城。找了几个接收单位包括高桥供职的银行春华都不理想。春华现在是中院经济庭庭长也是唯一的女庭长。春华不想放弃自己的事业，虽然事业和高桥相比后者更重要。高桥不想让春华为难便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安定。

一切都顺理成章。高桥和春华沐浴在五月温暖的阳光里对未来的家庭指手划脚，象多情的雁子一样忙着衔泥筑巢。抽出时间就把一个个银行或法院的大姑娘领到我的宿舍，翻出我印在报纸或杂志上的一小篇杂文大吹大擂，生怕我打了光棍似的。但我每见到一个眉目含羞的姑娘眼前便会闪过冯雪的影子。冯雪大学毕业后直接考取了本院的研究生。五年来我们联系的并不多，一年也不过五六次。但每次我都会在预料的时间接到冯雪的信或电话，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心灵默契，但每次我们都谈的很多包括城市的天气却唯独不谈爱情，通话结束又似乎言犹未尽。在这种言犹未尽的下意识等待中我一次次关闭了欲望的窗口，我无法忘记一九八七年七月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关于我和冯雪的故事高桥知道的并不多，但他知道我喜欢冯雪，上大学他曾极力撺掇我。我从来未置可否，我知道冯雪是天使，对于天使我只有默默的祝福和祈祷。

我在默默的祝福和祈祷中迎来了毕业后的第二个秋天。我相信这是我一生中最为凄凉秋天。校园花坛里的菊花开了又谢，北风走到我的宿舍门前迷失了方向，卷起满地零落的花瓣在空中乱舞，象出殡时张牙舞爪的纸钱。学校刚开学很多学生还没到校，闲置了一个学期的单人宿舍阴冷而潮湿，尤其黄昏更是涌满凄凉，我坐在一张宽大的写字台前盯着满院飞舞的花瓣出神，面对一本崭新的教案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这时，电话响了。高桥来电话说晚上在陈府为我接风，陈府是一家专营火锅的饭店。有朋友真好，放下电话时我想。

那是一个温暖而愉快的夜晚。窗外秋风萧瑟.高桥春华和我围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满头大汗地回忆我们一起度过的难忘时光。我们说起高桥痛打史进的光荣历史，说起我们一起游览北戴河的快乐，说起上学时的种种趣事，想到哪就说到哪。我们喝着酒，畅着谈，不知不觉我和高桥喝尽了两瓶安定产的自流泉。结束时高桥告诉我他准备下周回省城和父母商量十一结婚的事。春华不去？我问。春华摇摇头，说，我下周去西安出差。我问高桥我能帮什么忙。喝酒，高桥说。

谁知道高桥一走就是一个多月，回来时一切都变了而且天翻地履。高桥在安定只待了三天便匆匆走了，走的毫不犹豫再不回头。留下伤心欲绝的春华和莫名其妙的我在安定清冷的十月感受着无上的凄凉。

春华虽然没见过但肯定知道冯雪，高桥和她说没说过我不清楚但我们谈起冯雪的很多时候她都在场。以她的聪明也绝对能感觉到些什么。我不知道绝顶聪明的高桥遇到了什么麻烦竟然出此下策，以为用冯雪挡箭就能让春华信以为真。事实上正因为如此才越发让春华觉得他另有隐情。不过春华真要向当事人追问此事，在我们那些关系比较好的女同学中也只有冯雪最为合适。因为冯雪坦荡纯真，因为冯雪顾全大局，更主要的是因为冯雪相信他也更相信我。高桥动用了自认为最可靠的力量用心良苦去欺骗一个可怜的春华究竟是为了什么?冯雪真的能为他去扮演这个既伤人又伤已的角色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高桥遇到了麻烦，这麻烦肯定比天大。回到宿舍我接到了意料中的电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冯雪的声音焦急而困惑，高桥和春华不是爱的不顾一切怎么突然间又要分手，高桥为什么苦苦哀求我去充当这个不光彩的角色？对于冯雪一连串的问题我毫不意外却无从回答。我说我知道高桥给你去了电话但这件事我知道的绝不比你多，你又是怎么答复他的？冯雪说高桥的大脑一定出了问题想出如此劣拙的办法，他主动放弃了省城现在又以此作为理由。春华如果相信绝不会问我，春华如果不信又何必问我？他苦苦哀求我其实毫无必要。我无话可说，冯雪的分析条理分明一针见血，可见这个莫名其妙的麻烦已经让高桥的思维混乱到了极至。突然之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想起了下午的噩梦。你在听吗，？冯雪温柔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电话机旁。她说很长一段时间我突然觉得很累，真想找个地方让自己好好放松一下，有时做梦会梦到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林子，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我紧紧闭上了双眼，心跳快速而紊乱。你在听吗？冯雪又问。我在听，我说，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哽咽，我知道对这句非同一般的问话我已经渴望的太久太久了。

我决定找出真相。我必须给自己给春华某种意义上也包括高桥一个交待。哪怕这个真相无法面对，这个交待残缺不全，我也必须去做。我要帮助高桥，抛头颅洒热血闯龙潭入虎穴我将万死不辞。即使他身患绝症，我也要把他带回安定，陪他走完最后的里程，给生命一个完美的结束给爱情一个圆满的结局。我知道春华不能没有高桥，哪怕这个高桥满心伤痕疾病缠身。离开春华的高桥思维已经破碎，此刻他正需要别人的帮助。这个别人就是我而且必须是我肯定是我。豪情油然而生，悲壮有力，我要证明给高桥春华养育我的父母天使般的冯雪我的学生所有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们，我没有辱没朋友男儿恋人老师友谊爱情希望等等等等这些无与伦比的称谓。

行动的第一站是高桥的单位，我获得了一个很有希望的线索。银行的人说高桥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时间是三年，至于去哪他们当然不知道。但高桥走时还办了留职手续就说明他还有回来的可能，事情并非象春华想象的那么绝望。第二站当然是省城，但是跟学校请假却没预想的顺利。满头华发的老校长沉吟了半天说，小林呀，我知道你要不是遇上急事也不会在这当口请假，但情况你也知道，刚放完大假，你们教研室七名老师有四名还没返校，你这个室主任再走了恐怕不好安排工作，你再缓几天最多也就是六七天吧。我想想也确实如此。那就六天，我说，六天后我走。老校长点点头，说，行。我万万没想到这六天的延误却让我一生都追悔莫及。

六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敲响了高桥在省城的家门。这是一个独门小院，我知道这扇熟悉的门内是一个整洁的院落一个温馨的家，这个家也曾给过我很多温暖与感动，可现在又如何呢？没容我想下去门轻轻地开了。一张憔悴苍老又漠然的面孔几乎让我认不出这就是高桥的母亲。是林子？我点点头。悲痛突然笼罩了一切，是的，是悲痛。而且我确信悲痛来自老人的脸上和溢满泪水的双眼，虽然这位母亲年仅不惑此刻却更象一个迟暮的老人。老人没有吱声，悄然转身向屋内走去，我忐忑不安地跟了进去。刚刚走进客厅我就被钉在了门口，我想我看错了，我多么希望我是真的看错了，我多么多么希望我是真的真的看错了。但是没有。我看到了高桥，面带微笑英气逼人的高桥。那里分明是春华放大的艺术照现在却变成了高桥的黑白照片。一袭黑纱挽出不尽的哀思。大脑突然间一片空白，双腿一软我跪倒在地。

很长时间我才恢复了知觉，那位精明干练慈祥健康的母亲似已不复存在。眼前这位母亲苍老憔悴悲痛欲绝，一年前的满头青丝此刻已是霜色斑斑。但他毕竟是高桥的母亲，我相信在她骨头中流动的绝不仅仅是悲怆还有一份永远都不会泯灭的坚强。坚强的母亲虽然泣不成声但还是详细地告诉了我灾难发生的整个过程。

灾难在高桥回家的第二天降临。

从安定回来小桥不象往日有说有笑，看上去情绪十分低落，他爸问他又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叫我们放心，我以为工作中遇到了烦心事便没再多问。第二天风很大，早晨我们起床后小桥已经不见了。桌上放着一封信，我还没来得及打开就有人跑来说小桥出事了，等我赶到医院一切都晚了，我当时就昏了过去。醒来后，送他到医院的出租车司机告诉我，小桥本来要打他的车，就在他准备上车时马路对面走来一位抱孩子的母亲，一阵冷风吹落了孩子的帽子向小桥乘坐的出租车滚来，小桥和司机说了声等一下便关上车门向帽子冲去，却没注意后面一辆大货车正急速驶了过来。说到这里老人再也说不下去了，颤巍巍地起身递给我一封信。我打开一看是高桥的笔迹，爸妈，我走了，不要为我担心，为了春华也为了你们我必须离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但我一定会回来，我会还你们一个完整的儿子。落款是小桥叩上。没有出走的原因，没有我曾希望的真相，我知道我将永远无法找出真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