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中学是省城一所赫赫有名的师范学院附中。良好的教学条件和优秀的任课教师很快让我放下了初次离家的不适。我象一条出生水潭又初次投入大海的小鱼，肆无忌惮地畅游在知识的海洋里对每一门功课都充满兴趣。我不出校门不写家信经常常忘记吃饭和睡觉，很快我的学习成绩便脱颖而出。父亲的远见卓识此时也初露端倪，我由于造句水平出众而被委以学生会的宣传委员的重任。我在成为同年级学生中的佼佼者时也不断重复父亲戒骄戒躁的训导并因此拥有了很多朋友，其中我最为信赖自认为可以刎颈的便是高桥。

我至今还认为高中同学中能出我右者唯有高桥。如果说我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而取得了优异的成绩，高桥则纯粹是靠自己的绝顶聪明。这种聪明当然不是小聪明，因为他不仅不怎么学习成绩就能与我不相上下，而且在体育方面几乎就让我望尘莫及。让我望尘莫及的高桥当时一米八一气宇轩昂，他不只凭着在篮球场上所向披靡的本事成为校队的队长，在其他项目上也都出类拨粹，他的国球技术整个附中几乎无人能敌。高一时校庆运动会的国球比赛使高桥一举成名，他的右手横拍弧弦球几场比赛下来便风靡了整个校园。我一直认为横拍打球的人要比直拍大器且思路开阔，左扣右杀大有横扫千军之势。思路开阔的高桥入学不到一年便成为附中的校园英雄。成为英雄的另一个原因我想是由于他敢在任何时候都能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别人他就是高桥。

抱打不平的人一般是孤胆英雄。高桥抱打不平的时候正是初生牛犊。据说学校的食堂管理员是校长小舅子的大兄哥，狗仗人势张狂已极。和九纹龙一样大好的名字总被人称作死尽。死尽小人得志可也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市里的学生不敢欺负便专找象我一样农村来的软柿子捏。我们班的秦风就是一个软柿子。秦风家境贫寒身体单薄不苟言笑，只知道拼命读书渴望跳入龙门。许是长期吃不上肉的原故，那天打饭时秦风顺嘴把醋溜白说成了过油肉，拿到手发现不对才赶忙说太贵了我吃不起。师傅说吃一顿吧补一补秦风说还是换吧我真的吃不起。话没说完站在一旁吆喝学生排队的死尽就插了进来。死尽知道秦风是软柿子一把就把秦风揪离了窗口，说，小兔崽子让你捣乱。骂人的同时还穷凶极恶地打掉了秦风一直抓在手里的两个馒头。两个准备充当秦风午餐的白面馒头急速滚落到墙角，象是为了躲避死尽的再次抠打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可怜秦风虽满眼委屈的泪水却犹在不时地偷看那两个不幸的馒头。鸦雀无声的大厅无疑极大助长了死尽的威风，双手掐腰气焰嚣张准备进行杀鸡后的演讲，可他万万没想到演讲尚未开始便有一只根本不买帐的猴子脸色铁青地站了出来。这只猴子就是高桥。

高桥用一只不锈钢饭勺指着两个无辜的馒头对死尽说请你捡起来，声音低沉而充满威慑。死尽满脸惊奇本能地问你说什么?高桥用同样的口吻一字一句地说请你捡起来。死尽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仍然外强中干地说，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你叫什么名字?其实死尽早已认出了站在他面前的便是附中赫赫有名的高桥，但他知道以校长小舅子大兄哥的身份问一个学生的名字，一般人都会惊惶失措。活该倒霉他遇上了高桥，高桥不是一般人。不是一般人的高桥只说了四个字，我告诉你。你字未落高桥便已出手。

在近身搏斗中最具杀伤力也最能宣泄情感的应该是直拳，光明正大酣畅淋漓毫不留情。我这种感觉是在高桥的拳头落在死尽鼻梁上的一瞬间产生的。可高桥不这样认为，他觉得的腿才能把这种感觉推向极至。因此他在收手的同时又发出了一记侧踹。矮胖臃肿的死尽在一拳一脚的冲击下象一个滚圆的馒头直落墙角和另外两个被他击落的馒头汇合到一起。结束战斗的高桥看都没看鼻口流血的死尽。他大步走到卖饭的窗口，用手中的钢勺在雪白的墙壁上写下一行大字，字体遒劲潇洒入墙三分，打人者高桥。钢勺在空中划出一道亮丽的弧线象他侧身击出的一记弧弦球落到了死尽的面前，声音清脆悦耳。高桥大步流星走出餐厅身影酷似打虎的武松。武松身后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带头鼓掌的我激动的浑身哆嗦。

这就是高桥的方式。

高桥行侠仗义为自己赢得了无数喝采和一个留校察看处分。

事后我问高桥有没有担心过学校的处分高桥说有。他说我只是担心处分结果会让我妈伤心。高桥跟我说这个世界上他最亲近最佩服的就是他的妈妈。我曾经见过高桥的妈妈，一位慈祥贤惠又十分开明的中国式母亲，善良正直中透着精明能干。最难得的是母亲对于高桥从不板着面孔说教，总是小桥长小桥短地让他把自己的想法说的清清楚楚，然后不加阻拦地让他自己作出选择。我想母亲的言传身教对高桥的性格培育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独立、坚强而且从不怯场，任何时候都让人觉得他的存在绝不是可有可无。　

有人说时间是一位老人，可我始终都认为时间是一位两米以上健步如飞的壮汉。他迫使人们扔下所有的往事精疲力竭地追随着他直到死亡，并把一些美好的记忆顽固植根于我们大脑深层，随时都让我们感受到失去或拥有欢乐与痛苦的无可奈何。这个道理十八岁之前我就懂得。懂得这个道理是因为我的同桌，明媚灿烂与众不同的冯雪。

冯雪不是全班最漂亮的但绝对是最有气质的女生。一种不仅仅是城里人的气质，优雅高贵卓而不群却始终面带微笑。全班四十三名学生来自全省各个市县，而且百分之八十的学生来自农村。农村的孩子没见过市面，十六七岁的姑娘和男生说话还脸红，脸红了眼睛却盯着别处，好象在和别处说话。冯雪和谁说话都不盯着别处而是盯着对方的眼睛。她双眸清澈极富动感且充满自信，以至于被她盯着的男生反倒有些不自在。不自在归不自在这些花季少年还是有事没事爱接近冯雪。

有一种人似乎生来就是让人喜欢和倾慕的，他们理所应当地拥有优越的条件出众的才华和漂亮的容貌。冯雪就是这种人。冯雪不是热情如火的女孩相反在很多时候表现出一种不适龄的矜持，这种矜持渗透于她充满自信的微笑中，让人觉得神秘而高贵。我原以为城里那些出生优越的女孩子眼睛都是长在头顶上的，可第一次见到冯雪我发现不尽如此。虽然她华而不俗的衣着和那些我从未见过的学习用品让我生出一丝的寒酸。但她满脸纯真的笑容很快便让我释然并生出些许感激。至于这种感激是否源于出生方面的落差我不知道。但这种感激所带来的新奇和神秘对于我的学习成绩绝对有益。我一边努力学习希望得到冯雪的赞赏，一边张大眼睛一次次欣赏她出众的才华。冯雪极聪颖，在音乐和绘画方面有着超人的天赋。一次去看全市中学生画展，一幅属名冯雪的油画赫然挂在一等奖的位置。画的背景是辽阔无际的草原，三匹马或引项向天或低头倾听，远处一汪清澈的湖水上水鸟盘旋似在鸣唱。着色清新写意悠远，画的名字叫踏青的歌声。回来后我对她说你的画得了一等奖冯雪笑而不答。我知道冯雪不爱张扬。

不爱张杨的冯雪时常露出让我目瞪口呆的灵气。

十七岁那年冯雪在我的眼中高贵纯洁完美无缺。我对她的一颦一笑开始着迷同时也迷上了诗歌。我想诗歌是表现人类情感最准确也最不准确的一种东西，特别是对于爱情。它可以把你的情感表现的淋漓尽致却不必指名道姓，想领悟就必须心有灵犀。于是我鹦鹉学舌般地试图去表述一些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第一次写给冯雪的诗其实只是一句话名字叫想说，夕阳下，陪你去看日落。揣着一头小鹿给她看，冯雪看看诗又看看我，笑容里漾着温柔拿起笔全给改了，夕阳下，我们一起去倾听日落的声音。改完后脸有些红，我的脸却更红。我记得，那是一节自习课。　

初恋象三月的阳光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照了过来，我躲不开也不想躲。我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激动不安胡思乱想。冯雪默认了我的爱慕但只限于在学习方面和我交流。而我总觉得的想说的话很多该说的却一句也没有。在这种甜蜜的矛盾中我开始写诗，写给冯雪也写给自己，写的激情澎湃忘乎所以。直到有一天冯雪说想和我谈谈。我知道冯雪说的谈谈意味着什么。于是我充满期待，期待中夹着一丝不安。

省城的周日毕竟更象周日。车流和人流心情愉快地穿梭在七月的阳光下，佛仿所有的的人都赶着去和恋人约会。我坐在一家名叫牵手的咖啡屋内感觉自己已经不再均匀的心跳，忐忑不安地等着一个叫冯雪的女孩。我想这应该叫做约会。在此之前我们曾来过这里两次，但所做的一切和这家店名相去甚远。高二的下半学期马上就要结束。我坐在咖啡店一角心想这次约会事关重大，大脑中不由迸出私订终身几个字。

冯雪灿烂的微笑象一九八七年七月二十四日下午三点的阳光，让略显阴沉的屋内熠熠生辉。冯雪搅动咖啡的姿势十分优美，抬起头来满脸认真全然没了微笑。冯雪说林子我知道你喜欢我，说实在的我很欣赏也很喜欢你。说到第二个很字明显停顿了一下。她说但是有些话我考虑了很久觉得还是说出来的好。她的双眼执着而真诚。说真的这个世界变的太快而我们经历的又太少，大学毕业后也难以给自己定位何况现在，我们还没有任何资本去谈情说爱。而且你能有这样的学习机会也确实不容易，你聪明好学既有才华又有前途近来却时常心不在焉，长此下去对我们都不会有好处。我这样说不是告诉你想结束或开始什么，我的意思是希望我们以学业为重把这份难得的情感珍藏起来，直到有一天我们有资格把它奉献给对方，你说好吗？

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阳光明媚的七月下午，那句温柔而真诚的你说好吗。

面对这个本该让我大失所望的问题。我却象一个沉睡多时的旅人在一个明朗的早晨突然睁开了双眼。阳光已射进了温馨的小屋，鸟儿在窗外的大树上飞来飞去不停地鸣叫。虽然还有一段艰难的旅程，可我知道心中的圣地和精美的象牙塔已经并不遥远了。我呆呆地坐在冯雪的面前任由思绪驰骋，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快乐的童年，想起了我近两年的高中生活我可爱的同学令人尊敬的师长。我的思绪在大脑中一圈圈飞翔最后我想起了冯雪。我想起了冯雪冯雪正张大吃惊的眼睛望着我。她说，你没有生气吧？我说没有你把我从梦中摇醒不然我就迟到了我怎么会生气。她说我好象有点听不懂你的意思。我说但是我听懂了你的意思并且我真的非常感激，我第一次没有回避冯雪的目光我知道我的眼中满是真诚的感激。冯雪笑了，纯洁愉快如释重负。那么，祝你署假愉快，她说并伸出了右手。也祝你，我说。这是我们第一次握手，在一个叫牵手的咖啡屋。

单纯而多变的日子转眼就过去了。每个人都揣着一份幻想不停地追随着时间的脚步，决定命运的进刻便在不知不觉中来了。

高考之后是漫长而焦虑的等待。终于，在八月下旬的一个中午我接到了省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和高桥的电话。我如愿以偿考入中文系而高桥选择了省内另一所非常著名的大学法律系。高桥的声音充满兴奋，他问我是否接到冯雪的电话我说没有，他说那你等着吧我想你们可能有很多话要说。高桥说的没错，很快冯雪便打来了电话。她考上了东北的一所外语学院并且准备最近就动身，她说她很早就向往那座被称作小巴黎的城市，她想提前走顺路多玩几天。最后我问她没什么话对我说吗，她想了半天，说，我给你写信。

一路顺风进入大学校园，我的情绪高涨到了极点。一切都和想象中的情景完全吻合，包括冯雪来信的时间。信是在我开学两周后收到的，内容愉快充满对大学生活的热爱。没有我预想的承诺或相关的信息，但也毫不隐讳。她告诉我她不想给自己制造太多的羁绊，面对一片自由的天空，她说，我想飞。看完冯雪的信我发了半天呆，希望她越飞越高，最后我想。

开学后再见高桥是在一个周日的早晨。刚刚洗漱完毕就听墙上的扬声器喊我的名字说楼下有人找。打开窗户便看到了沐浴在晨光中的高桥。黑色足球短袖和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使原本英气勃发的高桥活力四射。旁边一位鸟鸟娜娜的姑娘看了半天才认出是春华。春华和我是初中同学，我到附中读高中时春华考入了县城的一所中学。在我的印象中春华学习很用功，但没想到她会和高桥考入同一所大学而且还是同一个专业。这个消息最初来自于我的父亲，春华曾经是父亲的得意门生。那天父亲把春华带回家我还真有点吃惊，三年不见春华足足发生了三十六变。我真没想到这个简陋的小镇竟能生出如此出色的姑娘。婷婷玉立含苞待放自不必说，仅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就让我有点手足无措。父亲说冯雪不熟悉省城想和你一块走，路上你多帮她。我说没问题心里闪过一丝欣喜.

我知道高桥没安好心。我向他介绍春华时高桥眼中闪动着一抹忘情的光芒，一贯潇洒自如的高桥那天下午显的手足无措。倒是春华表现的落落大方，她没有惊奇于都市的繁华，很自然地享受着城市的便捷与成熟。她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寻找快乐，平申双手走在狭窄的马路牙子上，象一只飞翔的鸟。　

一袭藕白色衣裙的春华象一朵盛开的牡丹，热烈地开放在九月的晨光里，开放在高桥身边。我夸张地绕着春华转了一圈说高桥我快要晕倒了。高桥笑着说我已经晕了一路了。春华抽抽鼻子说你们两个真讨厌。

一切都是崭新的，包括省城晴朗的天空穿梭的人流和车流。轻盈的风中和着一丝城市的味道，凉爽而沁人心脾。得意少年没有染色的眼睛扫过每一座高楼和醒目的牌扁。高桥春华和我象三只快乐的小鸟在省城的各个名胜景点间飞来飞去。小心地翻看这座城市辉煌的历史，抚摸岁月打造的的印痕，倾听她年轻的心跳，用我们仅有的文化和情感沉积去感受她的冷静浮躁高贵和贫贱。我们不停地按动快门，把自已融嵌到这座原本陌生或熟悉的城市中。意气奋发地幻想十年二十年后动人的回忆。总之我们陶醉其中流连忘返直到美丽的夕阳悄悄合上眼帘。然后我们在大学路一家名叫翠竹园的饭店第一次用酒为自己庆祝。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喝酒，高桥也是。春华不是，春华那晚没喝酒。

我必须向春华说明她我爱她。大一快要结束的一个周末，高桥和我坐在翠竹园的一对火车座椅里，高桥说我必须告诉她，否则我担心会有人捷足先蹬，虽然我们每天都在同一个教室，但是围在她身边的人实在太多了。我笑了笑没吱声。高桥说你笑什么?我说你是不是想让我当月老，你这些话我都听了一个学期了。翠竹园离我们两个学校都很近，隔上一段时间我们总会到这里聚一聚，有时我们会叫上春华，但大多是我和高桥，因为我们谈论的主题也多半是春华。每次高桥都是豪情万丈满怀信心，下一次见面却总是说我实在紧张的难以出口。他说你知道春华不是个随便的人，我总觉得时机不够成熟。我无言。我无言因为我了解高桥。高桥多才多艺为人坦荡，现在是学生会文体部部长和已经确定的重点培养对象。而且春华也多次流露出对高桥的好感。仅凭半生不熟的恋爱经验我发现其实春华已经爱上了高桥，之所以如此我想是因为他们过分珍惜这份感觉反而有些晕头转向。我不想当月老我不想人家画蛇我去添足。

预料中的热恋很快便开始了。大二第一个学期结束时高桥和春华已经是难舍难分。暑假春华没有和我一块回家而是和高桥一同去了泰山。　

时间一往无际地流动着，所有美好或不够美好的东西都将消逝在这流动的长河中。世界上不存在永恒，星星不是永恒，太阳不是永恒，宇宙不是永恒，生命也不是永恒。记忆虽然长久，但记忆也将随着生命的消逝而消逝。我们常常在说假如生命重新开始我将如何如何，事实上生命每一天甚至每一刻都在重新开始，而我们每天都在食言。我们必须食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