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我去世二十周年的爷爷)

男人1924年出生在苏北的农村。父母共生了三个男孩两个女孩，他排行老二。贫困的日子，让他生来就瘦弱单薄。那时候的人家儿女多，也就顾不上去疼谁爱谁，饿不死就念佛了。

穿着哥哥的旧衣，再缝缝补补给弟弟，他从没有企盼过新衣，哪怕过新年，因为家里真的是太穷了，常有揭不开锅的时候。可是从他懂事起，就盼着能和村里几个念私塾的孩子一样，能去识几个字。家里哪有这个钱啊？所以他常偷偷站在屋檐下，听着里面那朗朗书声，心里羡慕得不得了，冬天北风吼得凛冽，他夹紧着破棉袄在窗台下缩成一团，鼻涕象小青虫子脏兮兮地挂着，偶尔胡乱地擦拭一下，两只耳朵却聚精会神地听着。久而久之，他尽管没有认识几个字，却记下了很多故事。

十岁的时候，父母把他托给一个老乡带去上海，在一个工厂里学徒做了织布工。整整三年没有拿过一毛钱，还要给师傅洗衣做饭什么杂事都干，尽管这样，他却学得非常努力，成了厂里最有出息的年轻工人。大上海是怎样的繁华他不知道，因为没钱他不敢乱出门。

慢慢地他有了一点积蓄。有一次和师傅去了城隍庙，满街的金银饰品好耀眼，他却在一个玉石店里相中了一枚玉蝴蝶，那翩然起舞的蝶儿美的让他醉的痴迷。

他省吃俭用，拿的薪水都分文不花地存了起来，叫人回乡时带了给父母。家太远了，回去一次得花不少的路费，于是整整八年没有回过一次家。多年后他说起那八年中的每一个除夕夜，都是一个人哭着熬过去的。

父母给捎信来，说要他回家一次，因为他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了。

他从没有过要在大上海落根的念头，这个城市不属于他，从他来的时候他就明白这点。年轻的他愈加清秀，师傅因他的勤劳朴实想把女儿嫁给他，可是他一见到那个刁钻古怪的女孩子就害怕，总是低头躲得远远的，逃离的身后传来那女孩放肆的笑声，他觉得自己和她的世界离得十万八千里。

回到家，父母几乎认不出来那俊秀的他。他到底也有了一丝城市男孩的样式，没有那么土气了。

相亲的过程很简单，因为对方是他舅舅家的小女儿，一条乌溜的长辫子，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光滑的黑发上有香香发油的味道。他给她搬了一张木椅，对视的眼眸中有着羞涩的笑容，他觉得她美极了。虽说是表兄妹，还是极小的时候见过一两回，他不知道她已出落得这样好看，她也不知道他竟也这样的俊朗。

舅舅家很是殷实，也给了好丰实的陪嫁，能把表妹许配给他，不只是因为农村喜欢亲上加亲，更重要的是看重他有个手艺，不想女儿以后会受苦。

新婚的夜，他将藏着的那块玉蝴蝶取了出来，温柔地为她佩上！他对红烛下温宛而坐的她说，你真好看，就象这只蝶儿！以后，我不会让你受苦的，这一辈子我会好好待你的！

生下了儿子后，农村的生活越来越艰难了。于是，他寻思着回上海。她纵然心里有一万个不舍得，却也不得不同意。

抗日战争爆发的上海混乱一片！初冬时分，工厂不得不停工，他收拾好东西回乡。搭的车在路上遭遇了日本鬼子，因为年轻他在慌乱的人群中得已飞快逃离。

一路向北多日，他步行至长江江阴段，好说歹说，求着一位打鱼的船家把他带过河。船行至大半时，那船家竟起了恶心，用船槁一把将他打落进水里，如愿抢去藏着大洋的包袱。紧紧绑在背上的一床棉被浸在水里，重得直把他往水里沉，寒彻入骨的水淹没不了他求生的的欲望，脑子里是她和儿子鼓励的目光，终于，他奋力在水里翻滚着将绳子拉断。

筋疲力尽地游到岸边时，湿透的身子如筛糠一般。他拖着冻得僵硬的步子来到一个村里的社场，把一个稻草剁掏了一个洞钻了进去。

天亮了，一个女人来草堆上扯稻草回去做早餐，没有扯几把就看到草剁里藏着一个昏迷中赤luo的男人，她吓得惊叫起来。可是，善良的她还是回去找了些自己男人的衣裤，还弄来了热水。

醒来后的他羞愧难当，跪着给女人磕了一个重重的头。他不顾全身无力头重脚轻，两手空空地继续一路北上。

一个月后，他终于回到家。夜半敲着家门，她透过门缝不敢开，因为已认不了他的模样。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头倒在门口。

醒来的时候，她坐在床边抹着眼泪，说你怎么成了这个模样？好久都没有个音讯，不知道你是死是活，我和儿子整天坐在村口盼着你回来。家里早就揭不开锅了，我当光了娘家的陪嫁，只留下那块玉了。目前这个家是一贫如洗了，我们娘儿俩靠着吃萝卜叶子活过来的。

你真傻！怎么不把那块玉当了啊？填饱肚子才要紧呢！他抚着她粗糙的掌心，心疼地说。

我怎能当这玉？你不回来的日子，它就是你！她将玉蝴蝶从脖子上取出来，晶莹的泪花温润了那双碧绿的翅。他将她柔情地抱着，给她讲梁祝的故事，说他们今生就该是两只双双飞舞的蝶儿！

这一回来，他就再也没有出去过，无论到哪里，哪怕是上街他也都牵着她的手不愿丢开。四个女儿生得如花似玉般，他疼着爱着，从不舍得打骂。两个儿子在征兵时，一个空军一个海军，他愣是不同意去，因为不想儿子在无情的战场上出了差错。

分田到户了，他辛苦地耕种着自家的田地，不舍得让她去做农活。村里的人都说他太会疼妻子了，说庄稼人家哪有这样的！对于这样暗地里的笑话，他总是一笑，从不与人争执。

两个儿子相继娶了媳妇分了家，各自盖了新瓦房。按照约定，他和老伴每家住三年。住在小儿子家的时候，一家子和睦开心。他承包了十亩地，夏种西瓜冬种白菜，自已产了自己销，他从没有过睡到日上三尺的时候，天微亮就起床去街上卖菜。

因早年的艰苦劳作，他过早地得了胃病，却从不曾去医院治疗，总是在疼痛到难忍的时候喝杯糖水。

三年后的那个冬天，他出门卖菜至中午归家时，老伴正在床前痛哭！原来是大儿子儿媳妇与老伴吵架并拉扯了起来，他们想把老两口赶到小儿子家去。

那一夜，他伤心极了，爱了疼了一辈子的老伴，竟让自己的孩子给作贱了。抹着老伴的泪，他一口一口地吐出了血。

第二天，小儿子带他去县上医院检查，医生说得做手术。可是刀一开下来，就又给缝上了，因为整个胃都靡烂坏死了。

从医院回来，躺在床上的他要求回小儿子家住，他不想再看到那不肖的大儿子。那二十天里，他粒米不能进，全身瘦到皮包骨。老伴不要儿女们来侍候，再脏再累都自己亲自来。他看着自己咯出的血沾染了老伴一手，哆嗦着唇说，不要你弄，太脏了！

不要我弄？为什么？我这一辈子什么也没有做，如今我还有多少机会可以侍候你？你告诉我，如果你把我丢下，你要我怎么活？

他真不舍得就这样独自地离去，他害怕把她丢下会受苦，夜里把她的手攒在掌心里，清泪长流！

天意难违！1986年那个冬月十九大雾迷漫的早晨，他还是闭上眼睛去了！看着他呵出的最后一口热气，她替他拉扯好寿衣的袖子，把那块玉蝴蝶从脖子上摘下来，放进他还温暖的掌心里。

你带着它去吧！这里有我一辈子的体温，无论你去了哪里，我是你的蝶儿，飞在你的心里！

本文已被编辑[文若书]于2006-12-6 19:13:55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