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土”记忆
老百姓
我不知道人的记忆可以追朔到几岁?而我是记得睡在母亲怀里的时光的,最先听到老百姓这词就是在母亲的怀里。
记忆中,母亲那代人的生活中没有任何娱乐活动,作为没有工作的家庭主户,她们的一天除了想法搞饱一家人的肚子,惟一与外界的接触就是去居委会开会。
我带孩子的时候,出去看电影什么的,就把女儿反锁在家里睡觉。看来我的母亲对我照顾更好,她去开会就把我带上。
而我,往往在会还没开完就睡着了。总是由母亲将我抱回来。
那是解放初期,新中国刚建立,肃反等政治运动不断,我家的祠堂里扎了许多粮子(解放军),晚上有士兵站岗。
当走到家门十多米处,便听士兵威严地喊:“口令!”这时母亲就敢快答应道:“老百姓!”到离家只有几步的地方,母亲就开始轻轻地自言自语:“我明伢子回来了哟!我明伢子回来了哟!……”
这已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当年的两个“老百姓”早已只剩下我这一个。几十年来,我始终坚守着母亲给我的“定位”,忠实地延续了一个中国老百姓安分守纪的生命!
斗争会
过苦日子的时候我们由城市居民划规到了郊区菜农。所以,母亲的“会”就由居委会转到了人民公社。
这时我年纪也大了些,有十二三岁了,我便不跟母亲走了,她开她的会,我们就站在旁边看。看什么?看斗地主富农与坏分子。
斗争会是相当刺激的,被斗争的人得跪在石磨上,低头认罪,谁不老实交代,就得挨打。而事实上是每个人都要挨打的,有的人我看是够老实了,但还是免不了吃一顿“楠竹笋炒肉”,大人们说他们是假装老实,实则狡猾。
有个叫谢什么的老头,先天还斗了别人,第二天自己也被斗。他被斗的原因是他自己是富农还同情富农。
还有一个叫兰四嫂的妇女,他的儿子不知什么事挨了斗,晚上,她就跟她的儿子说:“崽呀肉呀,你要记住,是谁打了你呀!”第二天她就跪在了石磨上。斗她的场景我记得最深。一个叫法哥的人双手背在后面问她如何如何……那女人也许见法哥是平素交往很好的关系,也许是觉得自己是女人,也许是看到法哥只是背着手,并没拿棍棒之类要打人的驾式,可能就没那么“老实”与“坦白从宽”。可我们都看到了法哥背着的手是拿着一把“条细几子”(我们这里用竹尖子扎成的专打小孩的“刑具”,打来很疼,但不会伤骨)的。果然,这时法哥就开始了他的“棍棒伺候”。只见他慢条斯理地走上前去,掀开女人的上衣,女人的白背就露了出来……
那时我十分地震惊,他怎么可以去掀女人的衣呢?我相信其他人也有这感觉的,但谁也不敢做声的,因为这是革命。
接下来的那女人的惨叫与皮开肉绽便从此烙入了我的心里。
后来,斗争结束了。这些斗与被斗的人还在一个生产队“出工”,他们怎么相处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还小。
警察
别看我现在连牌都不打,小时候却酷爱“赌博”——那是玩一种玻璃弹子与小画片。记得当时老师给我打过一个评语,叫“爱好赌博,屡教不改”。
家里似乎也不管我,记得我出天花的时候,因为吹不了风不能出去玩,母亲还专门替我喊了一个朋友到家里来陪我玩弹子。
一次,家里来了几个警察,找我母亲调查一个叫坨子外婆的人,她在去台湾之前,寄了几样木器在我家。我当时很害怕,以为是来没收我的弹子与小画片的,于是跟了进去,用背靠在放有小画片的抽屉上,掩护着我的小画片与弹子……
我没想到我那么小就能沉着地应对警察;我也没想到,自小爱好赌博,“屡教不改”的我,居然不必教就改了,非但没有成为赌棍,大了之后甚至连麻将都不玩。
看杀人
小时候最喜欢看枪毙人,不过,那开枪的情景是看不到的,因为小,挤不进,只是往往在毙完之后去看看尸体。
到文化革命搞武斗,那死尸就不足为奇了。一次“红色怒火”来湘乡,枪毙了几个人,其中就有我们认识的一个叫王胖子的。可没多久红色怒火的人自己也挨了炸,那是热天,穿得少,那些尸体就一具具摊在市中心的七一广场上,我看到一块块的胸肉被弹片划开,像一块块摊在屠桌上的猪肉……
还有我的几个打球的朋友,一次被“湘江风雷”包围了,湘江风雷的人在山头上架着机枪向他们喊话,命令他们通通跪下,谁跑就打死谁。看到这种情况,有几个人就开始跑,大部分人就老老实实地跪下投降。这时,机枪响了,跪着的人都被打死了,跑的人则捡回了一条命。十几具尸体一排摆在大礼堂的外面,场面煞是悲壮……死去的球友中有一个是湘乡城里著名的篮球中锋,一米九几,悼念他的挽联我终生难忘: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鬼雄死不还家。
不过,最恐怖的还是那回亲见的杀人。那天,革造联与红造联发生武斗,革造联失利,一个叫李双全的被红造联抓住,捆上了双手。在押到我家附近的农田时,不知何故那押解的人便对他下起毒手来。他的凶器是一柄生锈的梭标,只见他将李双全打翻在地,用梭标对其猛杵,只听见嚓嚓嚓嚓响声,像切罗卜一样……
当时有一两百人围观,没有谁敢做声。那李双全个子很高大,有一米八以上,小个子的凶手捅了几十下,终没将他杀死,凶手走后,他又奇迹般地爬了起来……后来,他被红造联的人枪毙了。
李双全,湖南铁合金厂职工,抗美援朝退役军人。
那时想看毙犯人没看到,却看了一次杀好人,
成分
我家的家庭“成分”本是城市贫民,但后来说我家祖上有几亩田,便改成了“小土地出租”。
那时我对这么一个怪里怪气的“成分”很是悲观,每每填成分什么的便觉脸上无光。有时我甚至觉得还不干脆评个地主好听。
好在那时念中学的时候班主任也是这么一个成分,他便说小土地出租是劳动人民出身。不过,这劳动人民也还是吃了两次亏,一次是初中毕业的时候将我的体育委员撤了,另一次是文化大革命串联到西安被红卫兵赶了回来……
这些都是小事,所以我对成分地认识并不深刻,真正对我有过影响的是我家的社会关系,年轻时不能入团,后来读中专时甚至险些没能毕业……
而那些地主出身的同学可就惨多了,一位初中的女同学告诉我,文化革命时湖南道县杀地主,血把一条河都染红了,那时她吓得要死,整天关着门不敢出门半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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