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渐去,总让最亲近的人一一与我们相近,或——
产生距离。
上次见表妹,已是五六年前的事。
当回忆成为一种忧郁或无法排遣的悲凄,生命顿时让人感觉苍白与无力。
奔驰飞腾的长河内,我停住前进的脚步,回转身,表妹正如上次一样,神态拘谨,睁着圆而慌恐的大眼,长长的睫毛打着弯,因为心内的恐惧而保持着身体的僵硬,对周遭的一切充满了警惕。
表妹是个漂亮的女孩,很漂亮。就连时常夸赞我的一些街坊,见了表妹,都如王熙凤初遇秦钟,巧嘴的一句“比下去了比下去了”,我这个表姐的天生丽质瞬间就在表妹面前沦为昨日黄花,自叹不如。
也难怪,小时候听的最多一句就是“小菊长得真漂亮,和她姑姑一样。她姑可真是个大美人。”
表妹是姑姑的女儿,我是姑姑的侄女,傻瓜都知道谁的遗传基因多!
姑姑真美,很美。怎么形容呢!
个子,高高。
身材,适中。
中国传统美女的瓜子脸,超长的眼睫,有点摄魂的杏核眼,眉不描而黛,唇不染而艳,如果你看了,保证酒不喝而醉。
表妹,绝对是姑姑的一个小型翻版!
表妹是在十三岁时来的我家。那也是我未出嫁之前表妹唯一去我家。
我二十二三岁,没有恋爱,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和天马行空的思索。哼着歌拉开自家的房门,一个陌生女孩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
“艳子来了,你好好陪妹妹玩,不要东游西逛去了。”妈妈坐在表妹身边,一边说话一边给表妹剥桔子。
“艳子?长这么大了?呵呵,我都好几年没见了。”
“菊姐”表妹拘束十分,甚至有些紧张,声音很小,没有力气的蚊子一样,双眼暗淡无光,两只手紧攥着自己的衣衫。
一种诧异划过脑海,表妹怎么了?呆呆的?
上次去姑姑家,虽然表妹才六七岁,还梳着满脑袋高高翘起的小辫子,可神情与言语都是极爽快伶俐啊!表妹还抓了一把糖,甜甜地笑着,亲热地喊着菊姐菊姐,整个小脑袋的小辫子都跳啊跳,跑过来,将糖塞到还是少女的我手里。
妈妈递给表妹桔子,表妹听话的接了,但只老实地握在手里,头低低的,眼睛死死盯着桔子,眼神里不知在思索什么。
妈妈轻轻一捅我,走出房间。
会意,随她到厨房。
“你妹妹病了。”
“怎么?”
“和你姑一样!唉!苦命啊!”
一道电光雷闪瞬间劈到头上,我不相信,不相信,绝对不相信,妹妹那样可爱,那么伶俐,那么善解人意。怎么会——
妈妈开始揉眼睛,她实在是疼表妹,就是上次去姑姑家,妈妈一见表妹,立即就把她拉入怀中,抱了又抱,让我好嫉妒。
而此时,我好想让妈妈再去抱抱表妹。表妹,从小到大,都是可怜的孩子。
妹妹如何可怜,还是先说姑姑吧,但要说姑姑,还得说说奶奶。
奶奶无疑是个标准美女,所以才能嫁给出身成分很高又是英武军人的爷爷,爷爷参加过辽沈战役,负伤,转入后方,结婚。
所有的事都不是爸爸说给我听的,爸爸从不说他内心的苦与他经历的苦。
我听别人说,奶奶很美,但奶奶最超越于别人的还不是她的美,而是她的聪明。
我听别人说,奶奶和爷爷生活得很幸福。
我听别人说,奶奶的性格很内向。
我听别人说,奶奶不知道怎么了,反正就是太过聪明了,总之她就是因为太聪明而得病了,得了一种很难治的病——精神病!
不知道奶奶的家族是否有精神病史,但奶奶确确实实地得了这种病。
发病时,奶奶到处走,走着走着,就掉进了一口深深的老井。
所以,井,在我的思想中,一直是个很邪恶的东西。它可以袭卷一个善良的生命,它可吞灭一个家庭的幸福,它可以把苦难和灾难降临到一个质朴中年的男人与几个年少无知的孩子身上。
我讨厌井,我厌恶井,我害怕井,我痛恨井,我逃离井,我咒骂井,我宁愿写遍了全天下的事物,我也不写井。特别是那种诡异神秘,黝黑深彻的井,是它,使爷爷当了大半辈子的鳏夫,是它,使爸爸十二岁就没了母亲,是它,使姑姑六七岁就学着洗衣做饭,是它,使我的叔叔刚刚生下来就没奶吃,是它,使我没有见过一眼奶奶,是它,制造了奶奶的悲剧又延续了这个悲剧……
姑姑结婚不到十年,三十四岁,据说是夜里忽见窗户上有恐怖的人影,反复在脑海里思来想去,不得解脱,故,病。
然后表妹,十三岁,被班里的一位同学疑心偷了她的钢笔,遂,与众人立刻隔离。与热闹喧嚣的世界瞬间拉开距离。
我的眼泪都要疯狂了,比夏天窗外的暴雨还密还浓。
如果说病症的形成,遗传基因占了很大一部分,那么我想,姑姑与妹妹的心,多思多感,又陷入了窄狭的偏执,更占了一大部分。
总之,就是病了。
带妹妹去玩,她总不露一丝笑容。和妹妹说话,她总刻意地保持着如同对陌生人的距离,不多说一个字,甚至一个字都不说。我是姐姐啊是姐姐啊是姐姐!是你的亲姐姐啊!很多次,我一边去拉她的手,一边在内心狂热而激动又十分焦急地喊着。
手,被她甩开,连眼神都是陌生的,我冷极了,她的世界,再没人可以进去。
陪她久了,虽然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她,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下来。流下来,就停不下,我急忙离开,掩饰自己,结果,连妈妈的心都被我哭痛了!
表妹在我家住了一星期,临走时,她是恋恋不舍的,虽然她不说,但我知道,特别是对我,她那别人读不懂的眼神曾一望又望。
那时表妹的病,还不算严重,我是舍不得表妹回去的,但姑姑又发病了,被姑夫及他的家人双手双脚都拴上了铁链,表妹要回家做饭,表妹只是不愿与人交流,表妹只是不想去上学,表妹只是神情忧郁,我真的不想承认表妹也得了这个我痛恨终生的病,但表妹,终是病的!医院的一纸证书,多么无情又多么令人没有辩驳!
很多年没见表妹了,近二三年只零星地从父母那里知道姑姑的病减轻了一些,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也可以为家人做饭了。每次,父母打电话,都会顺加一句,要注意休息,不要累着脑子。不如意常有,凡事也要想得开,不要太聪明了。
是的。我知道,所以我什么糟糕透顶的事都不放在心上,而且,我努力培养自己尽量开朗,尽量大度,所以,天性中的那一点多愁善良不仅没有带给我伤害,反而成就了我在文字方面的爱好。如果姑姑和表妹,早一点知道这个道理,还会这样吗?
表妹,你还好吗?还好吗?什么时候,能让我看到你,笑一下,哪怕,是那一种只一丝淡淡的轻轻的笑。表妹,我不止一次地想你,每一次想起,都止不住要泪流满面。我可怜的表妹,姐一愿你健康,二愿你健康,三愿你健康,愿你今后的生活道路里,能够重返健康,永远健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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