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睡着了,嘴微张开,鼻翼颤动着,皱纹静静地依偎在唇边眼角。看着母亲饱经风霜历尽沧桑的脸,我,泪盈满眶。
四个月前于省城的骨科医院病床上,梦醒时对自己说回家后一定要拥抱母亲一下。可是返家后母亲进城来看我,我却没有拥抱她。那天见母亲被繁重的农活,琐碎的家务折磨得倦容满面疲惫不堪的样子,我没有勇气拥抱她。
今天,母亲又从故乡来看困于病榻的我,我还是没有拥抱她。一上午我坐在母亲的对面静静地看着她,听她疲弱无力的呼吸,闻她飘于梦中的体香。吃饭时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一个劲地说多吃菜不吃饭。午睡时给她盖好毛巾被,把掩在她脸上的枯发拂到鬓后。在悦耳动听的鼾声在不眨眼地看着母亲的脸,母亲的肩,母亲变形蜷曲的手,泪在脸上心底有声地流着。
一字不识的母亲没有影视文说中妈妈们的慈祥,从小到大对我兄妹四个不是打便是骂。不论是在病时还是在伤时,也难得她的关心和呵护。直到我们成家后才没受她的打骂,同时也拥有了渴盼以久的慈祥和疼爱。
六岁那年的冬天,大哥于挨打后说母亲没生我之前脾气很好,从不打骂他和大姐,后来不知为啥变得越来越坏。
我知道,我知道,是父亲无情地打骂,祖母叔姑的欺凌改变了母亲的性格。
记得母亲每次受心坚如冰的父亲、苛刻冷酷的祖母、诡谲刁蛮的叔姑们的打骂后,都会打骂皮枯骨瘦的大哥,被马蜂蜇后一感冒头便痛的大姐,瘦得可怜的我和患气管炎的小弟。我们受了母亲多少打骂,不记得了,只记得母亲每次打骂了我们都会悄然垂泪长吁短叹。
现在不说受母亲的打骂,就是想和她说说话也很难了。母亲自前年的一次重病愈后老了许多,也变了许多。
背更弯了(幼时被外公摔伤了脊椎没治自愈后畸形,几十年劳累的摧残,现在背弯得像座年深日久的老桥),耳更背了(三十年前被父亲打聋了),话少了,泪也少了。十六年来不论是我回去看她,还是她来看我,母亲总是反复地给我说着牛呵,猪呵,鸡呵,稻子呵,麦子呵,柴草呵;也不论是我走,还是她走,母亲总是像再也见不着了样泪水涟涟。而这两年母亲亲来看拄拐的我,默默的,木木木的。
今年,母亲两次来家,饭后总是一个人出去逛街。而我只能躺在“药物熏洗”(在小床上挖个洞,用布做个尺长的筒把电饭锅罩住,八分满的水烧开后放入多种中药粉和多种中药泡制的药酒,人躺上去熏蒸25到30分钟。县级以上医院的理疗科都设有“熏洗室”,用于治疗关节炎、骨质增生、风湿病、股骨头坏死和骨折后的辅助治疗)“间歇牵引”“tdp”(一种外科用的紫外线治疗仪,分台式和落地式,像台灯)的小木床上流着泪,回忆着母亲泪血饱浸的过去,想像着母亲越来越少的将来,且叹且泣。
每当母亲淡淡的说“屋里闷,我出去走走。”的话时,我多想拉住她胼胝遍布形同鸡爪的手,要她不出去。给我说说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人故乡的物故乡的一切,以慰我被困病榻忧郁寂寞的心,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耳听着母亲出屋关门下楼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我的泪便在脸上狂奔急走。
只有此时,母亲是属于我的。我可以亲吻她的手,抚摸她的肩膀;不眨眼地看着她,把她脸上的皱纹细数,把她的枯发轻拂。真想把熟睡的母亲揽入怀中,一如影视文说里的女儿们。可我不敢,怕把睡得正香唇边浮笑的母亲惊醒。
看着那幸福甜甜的笑,我知道母亲又梦见六十五年前离世的外婆了。
(从小父母双亡无兄弟姐妹的外婆,在母亲一岁零八个月大出血没了。病中走时外公都在同宗寡妇嫂子家。外婆入土的那天下午,外公不顾族人的反对贱卖掉田地房屋搬家,不久十岁的姨妈七个大洋做了童养媳。那绰号“笑面狐”的寡妇有一男三女,都比母亲大)
母亲常于梦醒后伤心时说她一岁多离世的外婆。母亲说那时她太小不记得外婆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好看还是难看,只猜想定与姨妈相像。又说在梦里总有个像极了姨妈的人爱她宠她怜她。说这辈子她就是靠梦里的外婆而捱活着。每说这话母亲都是泪水盈眶牙齿紧咬。
(母亲的命苦呵,比黄连还苦。幼年丧母,父亲血冷,受尽了后娘兄姐的折磨。婚后又是夫婿不良,公婆凶恶,一年四季在打骂中过。老了一身病痛仍在田地劳作,暴戾懒惰的丈夫仍不知冷暖动辄打骂)
昨年秋末母亲进城来给我和灵儿过生(我于独子的生日只一夜之隔),夜里说大哥、嫂子、小弟、弟妹、大姐、侄儿、侄女、甥儿有的打工,有的上学,父亲又常不着家她很孤单。我听后怅然心痛,于次日去市场买了只毛儿金黄的小猫要母亲抱回去。那天中午,母亲走时我含泪嘱小猫“请代我陪伴母亲。”
不料半个月后小猫误食毒鼠死了,姐夫在电话中说母亲一天不吃不喝。我难过极了,又于岁末大姐进城给甥儿治病买了只虎皮纹的小猫。
八个月过去了,小猫与母亲形影不离。我不能承欢膝前伴在身边,就让小猫陪伴母亲左右,以藉她孤独的心。
母亲,仍香甜的睡着,沟壑纵横的额头爬满面了晶莹的汗珠。我拿起《散文》轻轻地,轻轻地扇着,一缕缕柔柔的风,如我的心眼亲吻着母亲的脸颊鬓角。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6-12-2 10:30:2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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