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阳光洒满大半个院子的时候,拉直板留披发的姐姐风一样飘进了家门。还穿着棉袄的嫂子纳鞋底的手停下了,眼睛被姐姐的披发粘得老半天没能挪开。嫂子下意识地捏了捏身上的棉袄,捋了捋狗尾巴般蜷曲的辫子,身体一阵燥热。
“铁蛋,赶明儿有了钱,俺也到城里理发去,理得和大丫的一样。”嫂子拍打着卖鸡蛋出去了一整天的哥哥身上的尘土,声音象棉花般柔软。
“嗯,嗯,嗯。”哥哥从他当年转业回家时带回来的那个厚重的落了色的军用包里掏出大沓零钱,来回数着,头也没抬。
草芽唧唧喳喳争先恐后地钻出地皮,眨眼间绿遍了路旁沟坝。借着隐隐约约晨曦的光,嫂子蹑手蹑脚穿衣下床,在门旁听了听一高一低的鼾声,幸福在嫂子嘴角抽动了一下。嫂子推门走出堂屋,进了厨房。
厨房里顿时热闹起来。嫂子让火苗猛烈地舔着锅底,拿来大盆小盆。大盆里放上麦麸和玉米面,小盆里放上玉米面和麦麸,等锅里的水汩汩响开了,嫂子不顾上冲的蒸汽,眯着眼把水舀进大盆小盆。大盆里是给牛做的汤,小盆里是给鸡鸭做的饭。大黄牛要添犊子了,嫂子不舍得委屈了它,嫂子要用卖牛的钱盖新房呢。
锅底的火欢快地舞着,哥哥今天还要出门卖鸡蛋,上学前班的侄子年龄小,挑食,嫂子给他们做鸡蛋饼吃,薄薄的鸡蛋饼娇黄娇黄的,出锅后嫂子还要在饼上撒上一层芝麻,嫂子看在眼里,香在的心里。锅里的饭差不多好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了哥哥的咳嗽声。打发走了出门的哥哥,送走了上学的侄子,喂饱了鸡鸭鹅狗,嫂子梳理着蓬草似的头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挤眉弄眼,“赶明儿有了钱,俺也到城里理发去,理得和大丫的一模一样。”嫂子的心思比鸡鸭跑的远多了。
夏天的中午,嫂子锄完东洼的玉米,又来锄南洼的棉花。今年风调雨顺,棉花枝条上一串串鸡蛋大的花蕾墨绿墨绿,锄完这一遍,嫂子打算给棉花施肥呢,她可不愿意棉花的后期营养跟不上。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呢。太阳毒辣辣地照着,嫂子从棉花棵里直起身子,手扶着锄把,用手背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她环顾四周,又抬起头看了看正午的太阳,打算收工回家了。嫂子一手抓着抗在肩膀上的锄头,一手在地上拾掇着刚才锄掉的草。牛羊在家里等着呢,鲜嫩的青草可是他们百吃不厌的美食。
自行车刚进胡同,嫂子就听到了自家的羊叫,鸡鸣。汗涔涔的侄子奔上来,欣喜在脸上长久地绽放。他帮嫂子把车子推进家,“妈妈,你头上这么多玉米花啊!”嫂子弯腰低头,侄子一点点帮她往下捏,嫂子抽手扶摸着侄子的秃头,“儿,赶明有了钱,俺也到城里理发去,理的和你姑姑的一样。”
秋天的晚上,院子里灯火通明,小山似的花生,玉米堆满了院子,堆到了院外。人被挤到了高高的花生玉米堆下,“砰砰砰,啪啪啪”,一阵紧一阵松,侄子抓住花生秧,使劲往前面的木头上摔去,花生蹦跳着离开花生秧。嫂子给娃娃似的玉米脱下衣裳,辫成辫子,把他们由大堆分成小堆,然后一树树高高挂起。院子里的枣树,槐树,榆树累得东倒西歪的,整个院子一片金黄。第二天清晨,院子宽敞了许多,清爽了许多。天还没完全醒来,嫂子就催促哥哥起床,要他把地里的花生玉米继续往家运,她来不及梳理狗尾巴似的的辫子,胡乱用手绾起,用脚赶走前来捣乱的鸡,“赶明儿有了钱,俺也到城里理发去,理的和大丫的一样。”
冬风窸窸窣窣地吹进槐树村的时候,嫂子种罢麦子,收罢棉花,怀揣着卖山羊的100多块钱,和妹妹一起进城了。嫂子穿上了去年过年新做的棉袄,想到自己即将和大丫一样飘来飘去,脸上一阵阵红晕。
疲惫的自行车把嫂子妹妹带到理发店门口时,天色已近正午。美发小姐的目光碰到门口钻出的两个头时,心惊了好一阵子。
“您请进!”
您理发,烫发还是染发?”
嫂子和妹妹呆愣愣地环视四周花花绿绿的壁画,壁画下锃亮的镜子里圆圆的身影,手足无措。
“俺嫂子就弄那种头!”还是妹妹眼尖,指着墙上的发型图画,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小姐推推攘攘地把嫂子摁到里屋的水笼头下,又推推攘攘地把嫂子拽回来。推攘的过程中弄疼了嫂子皴裂的手,嫂子咧咧嘴巴没敢出声,这么苗条的小姐咋这么大劲呢!
小姐柔软的手摆弄着嫂子的头发,嫂子舒服地昏昏欲睡。城里的人真会享受啊。嫂子斜眼看着旁边的一位客人,也是拉直板的,不过已经理好了,正对着镜子自我欣赏呢。
“老板,多少钱?”
“130块”
老板的声音未落,嫂子呼哧站了起来,头撞到了小姐手里的电吹风,吓地小姐往后一个趔趄。
“那我的多少钱?”嫂子声音抬高了八倍。
“130块。”
嫂子又楞住了。嫂子喂了半年的羊羔才卖了100多块钱,就这么理掉了?哥哥卖一斤鸡蛋才赚2毛钱,那得卖多少鸡蛋?嫂子算不清了。
“你到底理不理?”小姐不耐烦了。嫂子沉默了老半天,向妹妹求援,妹妹惊慌失措,一句话也没有。
“不理了。”嫂子拽下身上的隔离衣,抽身就走。
“不理给洗头的钱。”小姐恶恨恨地说。
嫂子折回身子,摸索着掏出5块钱,摔到桌子上。
理发店里的人轰笑起来。嫂子第三次折回来的时候,那轰笑声嘎然而止。哥哥用两个晚上编织的手提篮落在店里了,那里面有嫂子给侄子买的新书包。
嫂子和妹妹在回家的路上大声谈笑着。她们庆幸发现的早,否则,一只半大山羊就成了别人的。
回家后的嫂子用手捋着狗尾巴辫,沉默了半天。
本文已被编辑[ziyan0826]于2006-12-1 22:53:15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找见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