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朱红的泪找见

发表于-2006年12月01日 晚上8:37评论-2条

朱红的泪

来看看刺儿,也是头一次来这里,问大伙好。

1、 

两日以前,在冰风谷的几丛雪藤下,一个身着流萦醉花衣的高挑女子雇杀手青炫为她去杀独行大盗赵无延,报酬是一条蓝幽羽织就的追风头带和吞虎国银币三百两。那女子脸戴一张怪兽面具,迎风俏立,说话声音婉然动听,她提示青炫赵无延的滚龙刀出手很快,在半个时辰前已潜入绿萝山。 

当青炫从昏睡两日的床榻上苏醒的时候,头痛似裂,仿佛刚从一座虚空的山谷里被一根浮藤悠悠地拽了上来。然后他看见一个身材精致的紫衫女子正坐在他床畔,背对着他,她身上散发出缕缕雅香,告诉青炫那是绿萝花的味道①。青炫依稀记起他就是在绿萝山出事的,山上开满了绿萝花,很香。 

紫衫女子没有回头,也知道他醒了。她对青炫说:你先不要大声说话。 

青炫问:你是谁? 

紫衫女子说:一个看见你受伤的人。 

青炫问:你救了我? 

不错。你当时衣衫上全是血,看见我以后,你让我快扶你去一个安静的地方。 

青炫说:我怎么不记得? 

紫衫女子问:你是一个杀手? 

也许不配。 

为什么? 

杀人和被杀,都是杀手的宿命。但我不喜欢乞命于人。 

紫衫女子又强调说:但的确你让我救你的。 

我不……青炫满脸徒劳回忆之色。 

紫衫女子说:你在快要倒下的时候,也不忘给对手补上致命一剑,之前,你已刺中他三剑,而你自己也中了两刀。我那时已猜到你除非和他有仇,不然就是一名杀手。但你还是没能完全避开他鱼死网破的那一招“幻鬼三叠杀”,然后你就倒下了。 

杀手最忌受伤。青炫黯然。三剑才杀死对手,对他来说已是难以接受的失败。 

紫衫女子仿佛猜出了他的心思,她说:能杀死独行大盗赵无延的剑客江湖上顶多有二十个,所以你不愧是一名顶尖杀手。 

你究竟是谁?青炫微微一动,右肋便涌上阵阵痛楚。 

我住在安宁村,你现在在我家。 

青炫不说话了。 

紫衫女子款款站起,依旧没有回头看。她说:我要照顾你,直到你好起来…… 

你不用对我这么好。 

紫衫女子自顾自往下说:等你伤愈后,也许有一天我也会雇你去杀人。 

可以。青炫说。一条命二百。 

杀人的报酬并没有让紫衫女子感到诧异,这个价码配得上青炫,和她想杀的人。但青炫并无感激与通融的冷漠则让她有点难堪。可我毕竟救过你。她语气隐含轻微的责备,说:说不定有一天我也可以求你帮忙,但这一天也可能永远不会来。 

青炫说:除了雇主我不听任何人,这是规矩。你要是认为我欠你,我现在就可以还你。他忽然挣扎着去抓枕畔的七星剑,想递给紫衫女子。 

你不怕死?紫衫女子问。 

杀手可以随时看轻别人和自己的性命。 

这样做值得吗? 

青炫说:师父总说,人生短暂,命如蜉蝣,来到这个世上已属侥幸,多活一天与多活十年在天地眼中并没有丝毫差别。人本属尘土,死后复归于尘土。 

紫衫女子问:你也一直都这么看得开吗? 

不。青炫摇头,说:就在刚才。 

紫衫女子说:要是我救了你以后再杀你,我情愿一开始就见死不救。 

青炫说:想不想替你杀人仅在我一念之间,但绝不是因为你救了我。 

紫衫女子问:那我可以花钱雇你吗? 

也许可以。但不要认为我欠你。 

紫衫女子莞尔一笑:你这个人好不讲道理。说完后,她盈盈转过身来。 

也不要把也许当真……青炫的话只说出半句,然后他看见了一张明艳绝伦的女子脸庞。一直以来不论是哪种男人,在他们内心深处,都存放着一个世间最美丽的词语。无论多么骄傲的男人最终也会被这两个字所折服。女人。不过在青炫的心底,“女人”这两个字,并不比“杀人”更让他有亲切感。杀人,要比女人简单的多。而女人对青炫来说却太复杂了,这复杂会让他不安。青炫知道,在每一双柔情似水、摄人心魂的女子眼神背后,都游离着太多的秘密和危险。杀人至少可以让他感到自己很安全,而女人只会让他不安。他要在决定自己和对手生死的那一刹,不被任何杂余的情愫所左右,尤其是女人。 

我叫紫芸。紫芸看着青炫看她,她已然习惯了男人们第一眼看她时的神情,不论那有多么夸张,也不足以让她的内心产生更多的喜悦。如果一个女人对自己的容貌拥有太多的自信,她就无需靠男人的赞叹来佐证。所以当青炫的面孔在她还没有把握到任何异样就迅速恢复先前冷淡的时候,紫芸反倒有些不甘心了。她笑了。绿纱窗下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奇花异草,花香浓郁,而她的笑,似乎让浮动的花香也飘飘然有了醉意。 

青炫不知道自己是否还醒着。 

你一点也不美丽。青炫说。他仿佛要故意激怒她。 

紫芸不怒反笑了。她说:你真是一个怪人。 

2、 

安宁村并不安宁。村长蓝山先生的孙子蓝小翎去冰风谷玩耍,被一只外形奇异的朱红色小怪兽咬伤,至今昏迷不醒。同去的伙伴精精说,他也没太看清那小怪兽的模样,只记得它全身朱红,比金猫略小,突然从一块玄冰石后面窜出来,朝小翎的腿上咬了一口,然后就用一对透明的翅膀飞走了。它的叫声很好听,像鸟。兼通医理的蓝山先生已派他的儿子们去绿萝山采集石南藤和百里香等药草,他要配制还神丹以救他的孙子。年过七旬的蓝山先生面容清癯,双目细长,孙子的怪病加重了他脸上那种老年人独有的哀愁。此刻他正坐在竹藤椅上,等他采药的儿子们回来。门被推开了,大孙女蓝葵跑了进来。 

蓝葵一进门就嚷:爷爷,我回来了。 

蓝葵神情不安的脸上,又带有一丝激动。 

嗯。蓝山先生答应着。 

蓝葵说:爷爷,这两天我其实一直都没有去绿萝山采药,瞒着你去冰风谷了……我想找到咬伤小翎的那只小怪兽,可是我整整搜了两天,连几乎没有人去的雪藤林、玄冰湖也去了,也没有找到,后来我…… 

蓝山先生看着调皮冒失的孙女蓝葵,涌上满脸愁容,他不希望她到处乱跑。 

爷爷!蓝葵嗔怨爷爷不重视她的话。 

蓝山先生问:怎么了? 

蓝葵说:我发现雪藤林里有许多兵营,可能有几千人。 

咦?蓝山先生开始重视。 

我就悄悄接近营帐,发现旌旗上绣着“吞虎常拓”四个字。 

蓝山先生站了起来。 

雨刚停,乡间的桑陌洒满了一道道初晴的融光。青炫独自向村外走去,他的伤看起来已经好多了。他想离开,但紫芸说,他仍需静养半月,才能完全恢复。紫芸一早就去绿萝山采药,然后青炫就从床上坐起,发现他已能提气运剑,于是他决定要走了。 

你赔我们的花…赔我们的花!三个七八岁大小的村童踩着泥泞追上了青炫,青炫在经过他们屋前花圊的时候,碰折了几丛月季。三个村童呈“品”字型拽住青炫的长衫,显得对索赔很有经验。青炫的头没有转动,也没有说话,只从衣内取出一碇碎银,递给伸得最高的那只村童手。三个村童发出侥幸的欢呼。然后他们又追上来,青炫又递给他们一碇碎银。他们第四次缠住青炫时,青炫才说:没了。三个村童从青炫的话语里才猛然意识到他是一个大人,互看了一下,飞快地跑了,仿佛是怕青炫再抢回本是他的银子。 

公子!公子请等一下!青炫知道这个甜美的女子声音是在喊他,但他并没有停下。一个身穿浅蓝色春衫的少女从后面跑上来绕过青炫,拦路站在他面前。青炫不想撞上这蓝衣少女,只好停住,他看见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向他轻笑示意。少女的一只手掌伸得比三个村童还要高,不过她是来还给青炫失去的银子的。三碇碎银躺在一只精巧的手掌里,在青炫眼前闪耀着点点银斑,但蓝衣少女灿然而放的微笑随即就让这些市侩的光焰熄灭了。受伤让自己有点变了,青炫想,他以前很少仔细端祥女人,从没有想过和一个如花少女的瞬间对视可以让他对今后的江湖生涯感到丝丝隐忧。他很想继续往前走,可双腿却像拴紧了,这才讶然发现自己又踩进一片花圃,丁香、牡丹、兰花、芍药在他脚下竞艳盛开,浓烈的花香阵阵袭来,让他口鼻醺然。青炫尴尬退出花圃的举动,惹得少女掩口轻笑,她盯着青炫剑鞘上的红璎珞,问,你是一个剑客?青炫没说话。我叫蓝葵,少女又说,那棵海裳树旁就是我家,你要不要进去喝口水?安宁村很美,青炫说。 

天心海裳开得正艳、正红。蓝葵和青炫正站在海裳树下。青炫决定先留在安宁村,直到伤完全好。当他告诉蓝葵他寄宿在村民紫芸家中的时候,蓝葵微微一愣,有点迷惑,她说她并不知晓村里还住着一位名叫紫芸的女子。或许你不认识。村里的每颗鼠儿果我都认得,蓝葵说,除了你我快有十年没见过外村人了。 

村长蓝山先生是蓝葵的爷爷,他原先并不是安宁村的居民。四十多年前,蓝山先生风华正茂,这位纳林国的世家之子让“风魔剑”蓝山的威名在一夜之间便响彻江湖,皆因他完成了一项无人敢完成的任务——刺杀吞虎国(纳林国的敌国)的国君宇文柯。巍峨森严的皇宫壁垒,过千侍卫的精密守护,也没能阻止剑客蓝山保卫家乡的雄心。宇文柯,这位吞虎国的一代帝王死在了他踌躇满志的嵌金龙榻上,目光惊悚,直瞪着溅在宫墙上几朵血梅,双手还紧攥着那张准备北征的猊皮地图。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等到王宫侍卫发现主子宇文柯业已驾崩的时候,剑客蓝山正在飞身掠过宫墙。“风魔剑”的绰号,由此而来。纳林王云霆为自己当初力排众议钦点蓝山去行刺的英明之举而喜不自胜,策封蓝山为“追风将军”。纳林国因而换来了五年太平。与此同时,大隐于朝的“风魔剑”蓝山也挥别了他以往仗剑江湖的吟啸时光。在蓝山自认为剑冠江湖的那些闲逸日子里,如花似玉的爱妻白香兰又为他喜添两个爱子。功业、仙妻与爱子,蓝山都有了。让男人追寻一生的东西无非也就是这些。但有一样东西,却永远可遇不可求,剑客蓝山对妻子白香兰说,那就是可以互相欣赏的对手。白香兰柔软的身躯靠在丈夫怀中,红润的面庞上现出一抹只有满足时才会有的盈盈微笑,她柔声说,在我心目中你一直就是最好的剑客。只有对手才可以证明我的存在,蓝山像是在自言自语。虚糜奢华的权贵生涯让蓝山日渐倦怠的脸庞上布满了浓密的阴郁。 

证明剑客蓝山依然存在的那一天来得尴尬与突然,人们想不到,“风魔剑”蓝山这样一个拥有如花美妻的绝世剑客,会爱慕一个踏云轩的红尘歌伎。她叫飞琼。许多一掷千金的纨绔子弟认为,飞琼姑娘一对善舞的红袖就足以把任何男人迷倒,何况她还琴诗双绝。那一日恰逢重阳佳节,华灯初上,人来人往,蓝府大堂内的檀香桌上,白香兰已摆满珍馐与美酒,只等丈夫归来。就在踏云轩的二楼一隅,歪戴斗笠的蓝山面壁而坐,浅酌独饮,他已浑然忘记归家。在歌伎飞琼浅吟低唱一首《醉花阴》之后,风流看客们彩声如雷,踏云轩内到处飘扬着纸醉金迷的空气。 

“各位客倌大爷,飞琼姑娘说了,哪位大爷肯出银币十两,她就为这位大爷即兴赋乐诗一首!”蓝山听到后,不加思索,就摘下身上的兽首玛瑙佩和刻花白玉环,递给目瞪口呆的传话小二。片刻之后,瑶琴轻抚,蓝山听到一个不食烟火的天穹之音渺渺传来: 

“塞上风催蒿草白,天高不与雁徘徊。 

阴山万丈倚天立,黄河九转向东来。 

登高错看千重雾,巡天误话一尘埃。 

诗从别后唯佐酒,剑锁雕匣已不材。 

人生三十如一梦,落木萧萧逝水白。 

无聊独爱重阳月,含笑无语过窗台。”② 

歌伎飞琼这首临兴而赋的《重阳寄远》,音色、格律俱佳,意境、才情不输于当世任何才子,蓝山听完后,倚座而嘘,浑然忘我,然后他内心念出两个字:相知。相知。一个纵横吟啸的风流剑客似乎找到了他生命中的红粉知音。但主角并非蓝山一人。“斥雷剑”常拓,在江湖上一直深藏不露,那日他一身锦衣华服,神态洒然端坐于金丝竹圆垫上,一出手就送给了歌伎飞琼一面蟠纹古镜,并且也是在她赋诗《重阳寄远》之前……命运之轮似乎在两位绝世剑客之间安排了一场争风呷醋的盘赌。 

青炫问蓝葵:所以常拓也认为飞琼那首《重阳寄远》是为自己而赋? 

蓝葵说:对。 

青炫问:后来怎么样? 

蓝葵说:然后歌伎飞琼红袖摇曳、欲语还休地道了个万福,爷爷和常拓同时站起向她抱拳示意,当他们看见对方也和自己一样后,相视一愣,都认为对方不识机趣,横掠他人美意。然后他们又一齐看向歌伎飞琼,但飞琼姑娘一双妙目像在看着每个人,又像谁也不看着,爷爷蓝山和常拓仍是一头雾水。但他们都已瞧出对方是一流剑客,互报姓名后,愈发敬重起来,然后他们就坐在一起喝酒,品诗论剑,指点江湖,当时歌伎飞琼正怀抱瑟琶、玉指轻弹着一曲《画堂春》,流光细雨的琴音丝丝袅袅传来。 

青炫问:他们有没有比剑? 

蓝葵说:怎么没有!当晚就忍不住要比。他们豪饮后,就立刻说找个地方比划比划去。那日深夜,京城西北的栖霞山顶,甭提多热闹了,好多风流人物都去了,他们都不想错过两个绝世剑客的论剑,嘻,可惜……等他们气喘吁吁赶上山顶的时候,爷爷他们已经比完了,他们一招一式也没看见,只看到飞琼姑娘正倚着一棵绿松抚琴低唱《旖旎情》,爷爷与常拓背靠背坐在她身旁,一人拿着一只紫金酒葫芦,正仰着脖子左一口右一口往嘴里灌酒。 

青炫忙问:到底谁赢了? 

蓝葵扑哧一笑,说:一个剑客只会关心输赢吗?其实他们根本没比。当时,爷爷他们一看有那么多人要跟去看热闹,马上就双双跃到飞琼姑娘面前,一左一右抻住了她两条玉臂,众人刚看见飞琼姑娘的红袖飘起来,他们三人已飞出了踏云轩。到了山顶后,爷爷他们就坐在一棵绿松下,一直听飞琼姑娘吟诗唱曲,直到下山。 

青炫问:他们后来有没有比? 

蓝葵摇头说:也没有,他们只是经常用嘴比,动不动就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服谁,却谁也说不过谁。但一直没用真刀真剑比过,爷爷说,剑术只有生死之战中才能发挥到极致,所以他们永远也不会真比,因为他们是知已。 

青炫问:飞琼姑娘后来嫁给谁了? 

蓝葵笑着说:你总算开始关心剑以外的事了。当然不会是爷爷,因为爷爷当时已经娶了白香兰,还有两个儿子,不过白香兰并非我奶奶……奶奶是爷爷来村里以后才娶的。 

青炫等蓝葵继续说,蓝葵却不说了,她看着一只云雀在绿枝上筑巢,发着呆。 

青炫问:你在想什么? 

蓝葵问:你说,我要是失去了安宁村、失去了爷爷和家人该怎么办? 

青炫说:你怎么会失去这里?这里与世隔绝,外人很难闯入,就是山贼想找到也要有村民带路才行。 

蓝葵说:世上哪有人找不到的地方?安宁村也是被人找到以后才叫安宁村的,也许她以前更安宁呢。呵呵,比如你怎么就找到了? 

青炫苦笑着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一个过客。 

蓝葵忽然神情凄然地低下了头。 

青炫忙问:你是不是有麻烦? 

蓝葵问:如果我真有麻烦你会帮我吗? 

青炫说:会。 

蓝葵说:你知道爷爷为什么会来安宁村吗? 

青炫说:我正在奇怪。 

蓝葵说:爷爷当年在踏云轩结识了“斥雷剑”常拓,一见如故。当然,爷爷也认识了歌伎飞琼,他飞琼姑娘也是一见倾心。但爷爷当时一来已有妻室,二来“斥雷剑”常拓也是真心爱慕飞琼姑娘,所以爷爷既不想负发妻白香兰,也不想负知交常拓。可是,飞琼姑娘的眼神像是对爷爷和常拓都有情意,让他们几乎分不清她对谁更多一点,所以爷爷私下又有点欲罢不能,内心很矛盾。有一天,爷爷把飞琼和常拓都请到蓝府,白香兰为他们准备好酒菜,就到庭院里哄两个幼子玩耍。厅里只剩下爷爷他们三人。他们坐着默默饮酒,各怀心事,又喝了数杯后,爷爷突然语气委婉地开始撮合常拓与飞琼姑娘,就在常拓又呆又喜的时候,飞琼姑娘却面带不悦地离席而去。有两月,爷爷再没有见飞琼姑娘,两人之间冷落了,但爷爷和“斥雷剑”常拓的情义却更深厚了。爷爷还把常拓引见给纳林王云霆,纳林王云霆也知道常拓是一名一流剑客,才智不输爷爷,对常拓十分赏识,想封他为将军,和爷爷一起为国出力。常拓受宠若惊,却说他还没有立下寸功片劳,实在有愧大王美意,纳林王马上就赐给他一个机会,当时纳林国和雪梅国边陲有千名山贼横行,不断扰掠村民,于是常拓就去了,只带了百名精锐骑兵。五天后,常拓就提着山贼大当家的人头回来觐见纳林王,纳林王非常高兴,策封常拓为“斥雷将军”,与爷爷蓝山一同镇守京城。常拓很感激爷爷的相知、引见之情,说不知如何回报,爷爷说无需回报。爷爷又劝常将军早日迎娶飞琼姑娘,常拓说一定会。常拓和飞琼姑娘似乎就快要成亲了,但在一个月光清朗的夜晚,歌伎飞琼忽然来找爷爷,问爷爷能不能带她一起走,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隐居?爷爷冷冷地把飞琼姑娘送走以后,整宿独自饮酒。爷爷并没有做对不起常拓的事,但常拓对爷爷日渐冷淡起来,爷爷有点失落。有一天傍晚,爷爷叫上常拓与飞琼姑娘,三人再度夜游栖霞山,爷爷提出要和他们义结金兰。三人中,爷爷居首,常拓其次,歌伎飞琼是三妹。其实结义,只是爷爷为了放下自己对飞琼姑娘的爱慕,并借机向二弟常拓表明心迹,但对常将军的束缚则几近于无,因而常拓可以高枕无忧地迎娶歌伎飞琼了。但是,爷爷之所以现在在安宁村隐居避世,正是拜他二弟和三妹两人所赐! 

青炫忙问: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在蓝山刺杀吞虎王宇文柯后第五年的六月初八,宇文柯之子、吞虎王宇文柔突然撕弃两国当年信约,举二十万虎狼之师大举进攻纳林国,整个纳林国都猝不及防,所有将士都像服了软骨浆一样忽然就变得不会打仗了,四十郡县的土地以不可遏止的速度大片、大片地流失着。京城被围之夜,铅云压顶的亡国之气不详地笼罩下来,城内的街头巷尾到处奔涌着一张张惶恐、迷乱的百姓脸孔。“追风将军”蓝山当时负责镇守北门,手中“风魔剑”已不知斩杀了多少欲从云梯攀上的吞虎国士兵,他站在城楼上,看着彪勇无畏的敌人正用投石机和攻城冲车隆隆敲撼着纳林国的百年基业,内心戚然,觉得自己异常渺小。守住最新的攻城战后,蓝山回将军府更换衣衫,他已经九日九夜没回家了。他看着妻子白香兰与两位幼子融融搂在一起的样子,开始为家族今后的命运担心。这时,仆人来报,说歌伎飞琼求见。临出内室前,蓝山又看了一眼他的妻儿,这也是最后一眼,那时两个儿子已在母亲怀里睡着,嘴角还流着口水。蓝山一直走到府门前,也没有看到三妹歌伎飞琼,但有两个表情肃然的黑衣人正在等他,一个拿着点命钎,一个拿着修罗斩,他们是大名鼎鼎的“搜魂双煞”。他们对蓝山说:我们来杀你,歌伎飞琼说一切都该了断了。说完,他们就出手了。蓝山当然没有被杀,身受六处重伤以后,靠他的绝世剑术逃脱了。就在那夜,镇守北门的“斥雷将军”常拓,忽然临阵倒戈,吊桥放下,城门大开,潜伏在外的吞虎国大军因而得以如潮涌入,屠城开始了,蓝山的妻子白香兰和两位爱子全部死在无名的乱刃之下,那时蓝山正倒在栖霞山的草丛中,愤慨而神伤地看着京城的弥天火焰。 

青炫问蓝葵: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爷爷? 

蓝葵说:后来爷爷才知道,歌伎飞琼原来是吞虎国的公主,她父亲就是被爷爷刺杀的吞虎王宇文柯。 

天色已暮,蓝葵讲完后,青炫一直没有说话,他不知该说什么。 

蓝葵忽然靠住青炫啜泣起来,说:我现在觉得好怕。 

青炫轻声安慰她说:不用怕,事情已过去许多年了。 

蓝葵说:不是……我在雪藤林发现了许多兵马,是吞虎国常拓的兵马…… 

青炫问:你认为那是常拓专门来对付你爷爷的兵马? 

蓝葵说:嗯,一定是的。常拓投降吞虎国以后找了爷爷许多年,他一直不肯放过爷爷。 

青炫问:你认为常拓会带几千兵马来对付手无寸铁的你爷爷和安宁村?不会的,也许他们仅仅是行军经过罢了。何况常拓也未必会找到安宁村,找到了也未必知道你爷爷就在安宁村。 

蓝葵问:万一他会呢? 

青炫说:希望他不会。 

蓝葵问:你剑术一定很高超,可以带我去刺探吗? 

青炫说:不能。 

蓝葵问:你不想帮我? 

青炫说:不是,我只是想自己去。 

蓝葵问:你怕带上我会牵累你? 

青炫说:杀人以后,我总是希望可以逃得快一点。 

蓝葵问:你要杀谁?是杀常拓吗? 

青炫说:也许我可以顺便帮你把他宰了。 

蓝葵俏脸上充满感激,但她又关切地说:可那样太危险了,你还是不要去了。 

青炫说:我是一个杀手。正因为杀人有危险人们才会找杀手。 

蓝葵问:你一定杀过很多人? 

青炫说:也收到过很多酬劳。 

蓝葵问:你杀一个人可以收到多少? 

青炫说:最少二百两,最多二十万两。 

蓝葵问:那你会向我收取酬劳吗? 

青炫说:会。 

蓝葵说:但我肯定付不起你的酬劳。 

青炫说:你付得起。 

蓝葵说:我连二十两也没有。 

青炫说:但你可以给我其它东西。 

蓝葵微微思索后变得俏脸通红,她问:那是什么?只要我有,我一定会给你。 

她说完后,忽觉眼前剑光一闪,青炫的剑尖上已拈着一朵海裳。 

青炫说:一朵海裳花。 

3、 

青炫没有穿夜行衣,相反白衣如雪。在冰风谷这种地气迥异于季节的奇寒之地,白衣就是夜行衣。青炫的功力只恢复不到六成,但他认为应付刺探已然足够。在青炫年少习艺时,“斥雷剑”常拓这五个字,也曾随着几点唾沫星子鸡毛蒜皮地溅在过他的耳际,但很快就被他剑术精进的成长冲淡得几近于无了。不管常拓曾经有多强大,如今已是年过七旬的老者,内力修为虽更趋深厚,但敏捷度与应变力在衰老面前的大幅退缩,让常拓更像是躲在过去的威名里。青炫自认为如果要杀他可以一击成功。 

按着蓝葵的提示,青炫终于找到了那片藏匿兵营的雪藤林。藤蔓在夜风拂扫之下发出沙沙的轻响,影影绰绰的兵帐在林木间星罗旗布,几小队巡罗士兵来回走动,篝火的轻烟让他们的身形看起来有点虚魅。青炫听到一个士兵正在小声嘀咕着到底有没有一个叫作安宁村的鬼地方。他这才开始认为蓝葵所担忧的事情的确很有可能发生,常拓不但不想放过昔日的“风魔剑”蓝山先生,还可能让整座无辜的安宁村也遭毁灭。常拓这种心狠手辣、不留余地的枭雄作风,让青炫不禁颤栗,脊背涌上丝丝凉气。青炫决定无论如何也要除掉这个人。 

青炫轻松撂倒一名落单的巡卫以后,换上他的兵甲装备,混进一支七人小编队。青炫尾随着他们在营帐之间穿叉巡走。走在最前的巡兵队长,身材瘦高,嘴巴一直不闲着,时时提醒大伙注意队形呼应,小心再有刺客来犯。刺客?青炫暗自心惊,莫非常拓预感到今夜会有人前来行刺?青炫更加小心了。现在只等常将军一声令下,打个大胜仗,我们就能回家喝一槲老婆温好的琼花酒,可这按兵不动让人揪心……最前的巡兵队长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他始终没有回头,后面的青炫等人则一直保持着缄默,因而很像是巡兵队长在自言自语。人人都说常将军不打没把握的仗,说起来轻巧,其实这更需要明察秋毫和大……巡兵队长每说几句,青炫前面就有一人消失,当他感到脖梢被一柄利器抹住的时候,他身后就只剩青炫一人了。常拓在哪里?青炫在几块玄冰石的罅隙里问他。恐怕只有红莺姑娘知道,但没有人知道红莺在……还没等他说完,青炫就让他脖子上一凉,然后他就倒下了。 

所有的营账几乎一模一样。青炫必须尽快找到红莺姑娘,通过刺探逼问,他得知红莺姑娘在夜间从不睡觉,她双手使剑,剑术超凡,像常拓的女护法。多年以来,只要驻地有任何风吹草动,红莺姑娘都会马上出现在最该出现的地方,烷红的披风有如从云天飘落,两柄飞虹剑流光舞动,化险为夷。军中少有人与她讲过话,她只听命于常拓,执行机密任务。 

不过如此。青炫又杀掉一名守卫后冷冷摇头。这时,青炫察觉一道红影正向他头顶飘来,他愕然抬头,只见夜空中似有一朵深红色的火烷花正披着月光粲然而放,然后这朵火烷花就轻飘飘地越过青炫,落在几丛雪藤枝头,一个身着火烷披风、脚穿白蟒皮靴的艳丽女子坐在上面对青炫嫣然一笑,说,杀手青炫不过如此。红莺!她是红莺。她的话说完了,但她的笑还没有停下,两柄飞虹剑轻悬腰间,在冰风谷这种地气苦寒之地,她烷红的披风下也只穿一件轻巧的燕行衣,衬托得她身材更加精致,她就这样端坐在雪藤枝头,仪态万方,修长的双腿款款垂下。青炫一时看呆了。 

青炫回过神才说:我正在找你。 

红莺说:你一进谷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来了。 

青炫说:我承认太低估你了。 

红莺说:我还知道你是从安宁村来的,你想刺杀常将军。 

青炫问:那你开头为什么不阻止我? 

红莺反问:我为什么要阻止你?我要看看杀手青炫出剑到底有多快,顺便等江湖第一笨蛋出现。 

青炫问:江湖第一笨蛋? 

红莺眼角眉梢全是捉弄的笑意,她说:就是你。 

青炫问:我? 

红莺说:蓝葵那个鬼丫头一定又向你讲了他爷爷的故事? 

青炫说:不错。 

红莺说:而你居然相信了那个故事? 

青炫说:蓝葵绝不像一个会骗人的姑娘。 

红莺说:所以你才会上当。 

青炫问:她为什么要骗我? 

红莺说:因为她有两个爱好,第一是讲故事,第二,是考我。 

青炫问:考你? 

红莺说:考我会不会保护常将军。 

青炫说:可是几个守兵已被我杀了。 

红莺说:没有几个刺客能在我眼皮下杀人,你的流星火雨剑确实很快。 

青炫叹了一口气,说:一个任性的蓝葵,加上一个自负的红莺,一定可以让许许多多的兵士不明不白就把小命丢了。要是所有的女孩子都像你和她,天下就永不会太平。 

红莺浅笑,说:没有我们天下就会太平吗? 

青炫说:还是不会。 

红莺说:杀手青炫开始关心起别人的生死倒让我有点吃惊。 

青炫说:我只关心谁会雇我杀人。 

红莺说:你在说谎。 

青炫说:我没有,但我正在怀疑你。 

红莺说:如果是我撒谎,你还是会刺杀常将军? 

青炫说:对。 

红莺说:你依然认为蓝葵不是跟你开玩笑? 

青炫说:杀人不是玩笑。 

红莺说:以你现在只有六成的功力,你自信可以击败我然后再去刺杀常将军吗? 

青炫说:不但可能性很小,还很可能反被你杀了。 

红莺说:这样你不但完不成任务,而且也永远没机会完成了。 

青炫说:对,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红莺说:为什么? 

青炫说:因为我不想让雇主失望。 

红莺说:试之前,你会先听我劝你吗? 

青炫说:会。 

红莺就开始说了。村长蓝山先生原先并非安宁村的山民。四十多年前,蓝山本是纳林国神医世家“冰蟾之蓝”的第十七代传人。蓝山未满而立,在医术造诣上就已逾越父辈,青出于蓝。医门多疾,不论多么太平的年代里,病人也不会变少。神医蓝山奔走于列国之间,悬壶济世,终年辛劳。蓝山先生的医者胸怀远非一般庸医可比,在他看来,只有不同的国君,没有不同的百姓,即便是敌国吞虎国的病患慕名前来,他也一视同仁。蓝山先生因此渐渐招致国君的不满与猜忌。纳林王云霆降谕严令神医蓝山不得医治吞虎国的任何病患,哪怕一只猴子。但蓝山私下依旧我行我素。他坚奉医者面前,众生平等。 

海底城,本是一中立郡国,东靠大海,北依纳林,西临吞虎。但吞虎王宇文柯雄材伟略,性喜扩张,在一个和风丽雨的早晨,吞虎王宇文柯气势恢宏地颁出一道王谕,然后他的“轰雷将军”常拓就率领五万精兵踏上了对海底城的入侵之路。常拓将军一路势如破竹,有如历史的车轮滚滚碾过,仅用半月,就把海底城纳入了吞虎国的版图。那一年,常拓三十刚届,俨然已一代名将。常拓将军在班师途中,不慎误入草海,被一只斑绿的失羽蜥咬伤,浑身长满水毒气泡,畏热畏光,梦呓连篇,久治不医。当整个吞虎国都为行将失去一位战功彪炳的名将而垂头丧气之时,神医蓝山的到来让这一切变得妙手回春。在两国交恶多年的情势下,纳林国的神医蓝山用他的医德双馨赢得了吞虎国举国上下的推祟。但神医蓝山从此再没能回到纳林国。纳林王云霆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上,宣布了对神医蓝山的永久放逐。神医世家“冰蟾之蓝”,仿佛一夜之间就被从纳林国的红土表面抹去了。神医蓝山赢得了一位生死之交——“斥雷将军”常拓,代价是失去了至爱的妻子白香兰,和整个家乡。我的命是神医蓝山给的,常拓将军总说,他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他。甚至爱人。但谁都知道,蓝山从不在意别人是否能回报他,因为他是神医。神医只会救人。 

宇文飞琼,贵为吞虎国的公主,她伶敏聪慧,琴诗双绝,国色天香。父王宇文柯有意把她赐配给“轰雷将军”常拓。英雄配美人,向来是千秋不老的佳话,吞虎王宇文柯决定在重阳节的紫金宫晚宴上把这段倾国之恋写进历史的书帙。历史充满了偶然。那一晚的偶然,出现在飞琼公主与神医蓝山会心一笑的短暂互视里。飞琼公主迂尊降贵,瑶琴轻抚,为沦落异乡的神医蓝山即兴赋唱了一曲《醉花阴》,天穹之音在紫金宫内流转萦回,吞虎权贵无不动容。就在那时,从神医蓝山如失其神的双目里,常拓将军看到了自己今生报恩的唯一机会。而后,当吞虎王宇文柯金口亲宣赐婚之美的时候,常拓将军的冒死婉拒让宇文柯龙颜剧变,引来举座震惊。 

红莺说到这时,青炫忽然插口说:常拓将军虽舍已乘人,想为神医蓝山玉成美缘,但神医蓝山当然不会接受,况且就算他想接受,吞虎王宇文柯也未必同意,所以他们后来谁也没有娶成飞琼公主? 

红莺说:对,否则蓝山先生也不会在安宁村隐居了。 

青炫说:换作是我也绝不会接受。 

红莺说:错,神医蓝山后来真的想娶公主了。 

青炫失声问:什么? 

红莺说:吞虎王宇文柯早想并吞列国,谋士公孙羽便向他献计说,既然神医蓝山全家已被纳林王永久放逐,大王何不假借为蓝山讨公义为由,派二十万大军一举北征纳林国,吞虎王听后点头称许,并决定把飞琼公主赐配给神医蓝山…… 

青炫马上接口说:然后,即将做附马的神医蓝山就能以看望公主之名进出王宫,而他本人又是神医,所以惜命如金的宇文柯自然会视他为红人。然后,吞虎王宇文柯就在北征纳林国前夕突然口喷黑血而死,失去了父王的飞琼公主也同时失去了她的婚约……而常拓将军冒灭族之险把神医蓝山秘送至有如世外仙境的安宁村,而这件事作为秘密在整个吞虎国只有他们两人知道。每个故事都会有结局,这个故事的结局是这样吗? 

虽不全中但也不远,你很聪明。红莺艳丽的脸庞此刻十分庄严,她说:但这不是故事,是历史。在吞虎国举国上下都在指责神医蓝山罪不可赦、背信弃义的时候,只有常拓将军的内心知道,神医蓝山不愧为一名大忠大仁大义的绝世神医。他为国、为友放弃了沉鱼落雁的飞琼公主,弑杀吞虎王的惊天之举为他的纳林故国赢取了五年太平,这是大忠;他暗违纳林王谕、甘冒斩头之险也要医治敌国大将常拓,这是大仁;他认为天下苍生都是病人,这是大义。但他失去的却太多了。 

青炫说:蓝山先生是一个好人。 

红莺说:可是他的孙女蓝葵太淘气了。 

青炫说:有这样的淘气孙女恰说明蓝山先生现在过得还不错。 

红莺说:但麻烦也快来了。 

青炫问:是因为你们来了? 

红莺说:你真相信蓝葵丫头的话?你以为常将军会用百乘之师来攻打手无寸铁的安宁村?看来你的确是江湖第一笨蛋。 

青炫问:那是为什么? 

红莺说:为了保护蓝山先生。 

青炫问:还有安宁村? 

红莺点头说:几月之前,探马从边陲来报,上千名山贼潜入绿萝山,似要在深山中安营扎寨,设立分靶子。安宁村虽然与世隔绝,但毕竟也在绿萝群山之中,要是那些山贼一旦找到安宁村以后你说他们会怎么办? 

青炫说:烧杀抢掠。 

红莺问:以常拓将军与神医蓝山的生死之交,他听到以后会视而不见吗? 

青炫说:我想不会。 

红莺问:绿萝山位于吞虎国与寒梅国之间,地势险峭,沟壑连绵,不服老的常拓将军要想为私情出兵荡寇,就须找一个足以让吞虎王愉悦的好理由——比如,去绿萝山搜寻传闻中的玄天异果,为大王延年益寿,长保社稷,顺道剿灭滋扰边陲村民的山贼,一举两得。吞虎王听后果然非常高兴,于是常将军就率三千名亲信精兵星夜出发了。沿途白昼潜伏,夜间密行,行藏极为隐密。 

青炫说:不错,对付山贼的最好办法就是趁其不备,奇兵突袭。 

红莺说:对。可惜……我虽然追踪到几个山贼头领的行迹,但至今没有找到贼窟。 

青炫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红莺问:你知道独行大盗赵无延吗? 

青炫说:当然知道,数天以前,一个脸戴怪兽面具的女子曾在雪藤林旁雇我去杀独行大盗赵无延,当时她先付我一百两银币,她说,事成之后立刻提着赵无延的人头再到老地方换取余酬。我虽然把赵无延杀了,自己也身受重伤,晕迷过去,后来被一个叫紫芸的安宁村女子所救……这样我就没能赴那女子之约,她的声音很动听,有点像…… 

说到这时,青炫难以置信地直瞪红莺。 

红莺面露会心一笑,说:不错,雇你杀赵无延的人就是我。 

青炫问:赵无延和山贼有什么关系? 

红莺说:独行大盗赵无延并不独行,他的另一身份就是这千名山贼的四当家。 

青炫说:另外几个当家是谁? 

红莺说:这些山贼向以武功智计排序,所以赵无延只算一个跑龙套的当家,二当家和三当家你未必认识,但大当家你绝对不会陌生。 

青炫问:他是谁? 

红莺说:他有一个比女人还动听的名字。 

青炫问:有多动听? 

红莺说:因为她本来就是女人——紫芸! 

青炫说:不可能! 

红莺说:因为她救了你你就认为不可能? 

青炫说:她一点也不像。 

红莺说:世上又有谁天生就像山贼的大当家? 

青炫被问住了。 

红莺说:要是你见过她迅如鬼魅的望月剑法,你就会觉得两只眼根本不够用。 

青炫一惊,问:你见过? 

红莺说:在一个时辰前,我正在营帐内向常将军禀告山贼迹向,篷顶的麂皮忽然像本来就少一片似的被利剑削飞了一片,几乎同时,一个身穿紫鲛衫的女子有如从天而落,绵绵向常将军刺出三剑……常将军只避开一剑,后两剑分别透甲刺中他的肩胛和左肋……等我护住常将军挥剑格挡她的第四剑时,她已一跃而起,又从来路遁去了。 

青炫问:常将军现在伤势如何? 

红莺说:没有性命之忧,但只怕十天半月内不能指挥兵士了。 

青炫说:你们没有找到贼窟,而紫芸已抢先找到你们,还差点让你们折了主将。 

红莺说:所以想剿灭山贼更难了。 

青炫问:你和紫芸谁出手更快? 

红莺略微沉思了一下,坦然说:她应当比我快出半线。 

青炫说:要是她再来行刺,你认为自己也未必可以挡住? 

红莺说:对,因为常将军已经受伤了。 

青炫问:你想雇我杀紫芸? 

红莺说:对,不过你就是伤全好了,对付她也很难。所以我想请你合作,我们联手对付她,为了安宁村,为了神医蓝山,为了常拓将军。 

青炫问:你让我对付一个救过我命的女人? 

红莺说:可她是山贼。 

青炫问: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 

红莺媚然一笑,说:但你却相信了蓝葵?! 

青炫懊恼地叹息,说:我现在头有点大。 

红莺说:你可以先想一想,不过等你回去以后,蓝葵也许会说又有一个江湖笨蛋被她的故事哄得团团转。 

青炫苦笑着说:我似乎有点愿意相信你了。 

红莺问:那我可以雇你杀紫芸吗? 

青炫说:我可以不杀常将军,但我也不会杀救过我的人。 

红莺问:杀手青炫今天已是第二次拒绝杀人了…… 

青炫说:我不拒绝杀人,但我可以拒绝雇我的人。 

红莺问:你会拒绝我吗? 

青炫说:我还不知道。 

4、 

流言已化为枯草,有人却让它再次发芽了。青炫一进门,就听到紫芸正这样说,绿萝花的香味丝丝向他袭来,他正想开口,紫芸已然转过身去,一柄望月剑不出所料地轻负在她身后,剑柄上的翠绿流苏倚着香肩娓娓悬垂,她走到纱窗旁的镂花镜子前,双手娴熟地摘下三色流金带,一头黑亮的头发便蘸着烛光如云一般展开了。 

青炫问:你是山贼? 

紫芸说:是。 

青炫问:你是大当家? 

紫芸说:是。 

青炫说:你没有否认反倒让我更吃惊。 

紫芸灿然一笑,问:我否认就能让你相信吗? 

青炫说:我不知道。 

紫芸问:你相信了红莺的话对不对? 

青炫说:不错。 

紫芸问:所以你要来杀我? 

青炫说:但我下不了手。 

紫芸说:我没有看错你,你果然不是恩将仇报的人。 

青炫问:你为什么要当山贼? 

紫芸说:如果一个女孩子的母亲被父亲抢到了贼窟,然后生下了这个女孩子,你说这个女孩子她难道还可以选择当公主吗? 

青炫问:那个女孩就是你? 

紫芸说:谁生在王宫里也可以当公主。 

青炫问:那现在你想怎么办? 

紫芸得胜似的笑着问:既然你不忍下手杀我,那能不能帮我去杀一个人? 

青炫问:吞虎国的常拓将军? 

紫芸说:不是,常拓想对付的山贼并不是我。 

青炫失声问:为什么? 

紫芸说:红莺并没有对你讲实话,常拓此行的确是为了剿灭山贼,不过这伙“山贼”并非指我们。自从我坐上大当家的位子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滋扰过任何山民,不但不滋扰,我们甚至还帮助各村山民对付其他流窜的山贼,所以我们是专门对付山贼的“山贼”,如果“贼亦有道”的话,我们就是义贼!绿萝山位于吞虎国与寒梅国之间,地势中立,但我们从未骚扰过两国边境,这种情况下吞国虎怎么可能会派一支军队来对付我们呢? 

青炫说:吞虎国也许不会,但常拓将军却会,他认为你们会抢掠安宁村。 

紫芸说:事实上我们从不滋扰各村山民。 

青炫说:那看来是一场误会? 

紫芸说:也不全是,因为常将军确实是来对付一伙山贼的,这伙山贼才是真正的山贼,比起他们,我们顶多只能算会武功的百姓。 

青炫问:那他们的贼窟在哪里? 

紫芸说:就是安宁村。 

青炫忽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紫芸问:你不相信? 

青炫说:我忽然明白师父净明子为什么出家了。 

紫芸问:为什么? 

青炫说:因为他想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 

紫芸明艳的脸上掠过几抹失望,她说:蓝葵说得话你全信了,红莺说得话你又全信了,你为什么偏偏不能相信我? 

青炫说:我现在只能相信一件事,那就是我肯定是一个笨蛋。 

紫芸说:其实你一点也不笨,但作为杀手你却太善良了,善良就会轻信,所以你是被自己的善良欺骗了。 

青炫问:而你却没有骗我? 

紫芸问:你会相信一个救过你的人骗你吗? 

青炫苦笑着说:我宁愿不会。 

紫芸说:但我也不会强迫你相信我。 

青炫问:你说安宁村才是真正的山贼窟? 

紫芸说:诸候失势就是山贼。 

青炫问:你是说蓝山先生原来是诸候? 

紫芸说:他不是,但他的主子纳林王却是。 

四十多年前,吞虎国与纳林国的之间连年烽火,互有攻守,缰持不下。纳林国有“追风将军”蓝山,吞虎国有“斥雷将军”常拓,两位将军都属旷世将才,沙场上虽各为其主,但彼此内心颇有惺惺相惜之意,命运之轮却安排两位将军只能以生死相搏的姿态出现。后来,雄才伟略的吞虎王宇文柯决定举二十万大军御驾北征,但不料在出征前夕突然暴毙。太子宇文柔继位以后,不像其父那样好大喜功,反出人意料地与纳林国息战修和。于是两国分享了五年太平。新的吞虎王宇文柔,名字虽含柔,实则绵里藏针,高瞻远瞩,胸中阡壑远胜其父,他的讲和只是缓兵、惑敌之计,其实,吞虎国是在用五年的时间为北征做养精蓄锐的筹谋。与此同时,纳林国却在日日笙歌的太平日子里渐渐沦为一片倦怠、奢糜的土地,所以在五年以后,当他们面对吞虎国二十万大军有如狮虎出兕的推进时,迅速败亡的征兆连一代名将蓝山也感无力回天。在浴火王宫沙石俱下的崩塌声里,纳林王云霆搂着爱妃水碧跳进了他苦觅仙药的炼丹炉。不过,在王都被破之夜,“追风将军”蓝山依然让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战名动天下,他率一千名精锐突骑,从王宫火海中救出了四王子云溪,然后兵行险着,选择了那个最有可能让他战死的突围方向。结果他居然成功了。有人说这是吞虎国的常拓将军有意放了蓝山一马,但微乎其微。因为蓝山的府邸就是在一阵嘶嚎奔逃声里被常拓的亲兵夷平的,连一只麻雀都没能飞走。蓝山将军为纳林国保住了最后的王室血液,但爱妻白香兰和两个幼子全部死于屠城的乱刃。当蓝山将军率众闯进绿萝山的苍茫暮色时,身边只余二百残骑,还有一位一无所有的四王子云溪,然后“追风将军”蓝山忽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压折了两根正在发育的绿萝藤,藤条上悬挂着几滴状如晨露的鲜血,他死了。 

青炫大吃一惊,问:什么?你说蓝山将军死了? 

紫芸说:对,已经死了四十多年。 

青炫问:那现在的村长蓝山是谁? 

紫芸说:纳林国四王子云溪。 

青炫问:他为什么叫蓝山? 

紫芸说:他刚到安宁村的时候,毫无机心、不通世事的村民问他叫什么?他或许是想起了蓝山将军的舍身相救之义,随口答道,蓝山。以后就叫蓝山了。况且,就算有人知道安宁村有个蓝山,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个失败的将军远比一个失败的王子活下去的机会更多。 

青炫说:不错。 

紫芸说:吞虎王一直以为,整个纳林王族都已化作王宫大火的灰烬,但他一定想不到,有一个四王子居然逃了出来。 

青炫补充说:他更想不到,这个四王子不但逃了出来,还用蓝山将军的名字做了村长,娶妻生子,优哉优哉。 

紫芸说:他可一点也不悠哉,他和四个儿子整日想着复兴纳林国,梦中都谨记自己是王室血裔,暗中广囤兵器、盔甲和谷物,你试着翻进安宁村每家每户的密窖看看,那些军需和谷物足以组成一只万人大军起事——而这些,全都是四王子安溪手下的“村民”们通过暗中抢掠、打劫、黑吃黑得来的,得手后他们立即潜进与世隔绝的安宁村,任何人都很难找到他们。他们的所作所为,不用有心嫁祸,受害山民和郡县官吏也都会以为那是我们和其他山贼干的,因为谁也不会想到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村落里,这些看似良善沌朴的村民,居然是明抢暗囤、不择手段、志在复兴的纳林国王室后裔! 

青炫想起下午被几个村童勒索银两的事,不禁摇头。 

紫芸问:你认为他该杀吗? 

青炫说:或许该杀。 

紫芸说:不过,云溪现在的势力,就算再壮大十倍、百倍,吞虎王也不会放在眼里。 

青炫问:不错,吞虎王怕的不是他的势力,而是怕他身上那股王族血裔的复仇之气。 

紫芸看着青炫,一双妙目露出嘉许之色,她又问:所以你现在相信我了吧? 

青炫说:还不能。 

紫芸问:为什么? 

青炫叹了口气,说:因为我实在不愿相信蓝葵和红莺都是在骗我。 

紫芸说:村长蓝山先生就是四王子安溪,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青炫问:你为什么可以潜伏在安宁村? 

紫芸说:以后再告诉你。 

青炫问:我还是有些疑惑。 

紫芸问:是什么? 

青炫说:如果你想对付村长蓝山……哦,不,四王子安溪,以你的剑术应该不会太难,他现已是一位老人,但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紫芸光洁的脸上忽然泛起悲戚,她说:在二十五年前,我母亲飞琼…… 

青炫忍不住插口问:飞琼?她到底是公主……还是歌伎? 

紫芸柔声说:她只是我的母亲。 

青炫神色复杂地思索着什么。 

紫芸继续说:我母亲飞琼所在村落就被安溪一夥抢掠一空后化为焦土的,当时他们认定我母亲全家都已被杀光了,被乱物压在禽篱下的母亲听到一个山贼说,这下回去可以给四王子一个好交代了。另一个山贼赶紧打断他,说,提醒你多少次了?以后在外面绝不能再叫四王子,也不能叫蓝山先生,他只是大当家!他们害得我母亲飞琼流亡山野,又被另一夥山贼所劫,沦落山寨,生下了我……我永不会忘记她临终时的眼神……为了绿萝山各村山民的安全,为了不再有更多的女子像我母亲一样村破家亡、沦落山寨、度过不幸的后半生,我不但要对付安溪一夥,还要铲除所有祸害山民的山贼势力,所以我需要找人帮忙,尤其是你这样的高手。 

青炫极度困惑地摇了摇头,说:但我现在只想请老天爷告诉我,我到底应该相信谁?或者……我到底应该杀谁? 

这时,有数十只荧荧闪烁、晶莹如露的乡间小飞虫正轻轻扑打着映上绿纱窗的烛光,嘴里发出呢喃的微吟:露……露……露。青炫与紫芸对坐黯然无语。 

5、 

露,是一种朱红色的有角灵兽,以绿萝草为食,性情温和胆小。露长着一对透明的翅膀,薄如虫翼,会发出晶莹如露的光。露就是我。一千年以前,所有的露就住在现在的安宁村,当时我们叫它安宁谷,谷内遍生着墨绿色的飞篷草,它被群山环绕,能让世间所有的纷争都绕道而行。我们的生活就是在安宁谷与绿萝山之间的浓密山林内流连低飞,直到有一天,我的轻鸣引来了一群躲避战乱的难民,他们看中了这片一尘不染、与世无争的土地,就在这里兴建屋舍,避世潜居,并把它改名为“安宁村”。露很想找到一个与这些难民和谐相处的办法,但渐渐都被新生婴儿的啼哭之声吓死了。我也没能幸免。我的翅膀是在一朵清艳的绿萝花瓣上被死亡黏住的,母亲就死在我对面,当时她正对我说:万事不可调和。死去后,我仿佛瞬间进入了一个没有光线的世界,周围有许许多多的怨灵在我耳际幽幽轻语,我吓坏了,不敢出声。我就在幽暗之中慢慢向前走着,走着……不知走了有多久。在转生台前,一个持刀的鬼卒奉命端给我一碗孟婆汤,让我喝下去,斩断前世尘缘,趁他转身的时候,我悄悄把汤倒进了忘忧河……我不愿忘记我的前世,我的家园,只有回忆才永不会欺骗自己。我不相信来生可以降生在一个更美好的世界里。我夹在长长的转生队伍中间,任一股被时光丢弃的阴柔力量推动着我缓缓前行。那些死去的生灵们,他(它)们的魂魄陪伴着我,我看到在一张张迷悯的脸上都隐现着几丝刚从噩梦中惊醒的侥幸之色,不管他(它)们在前世如何贫富贵贱,等到尘缘一断,依旧对来生充满希望。 

“依稀往梦幻如真……泪湿千里云……风骤暖……草渐稀……年年秋复春……温香软玉燕依人……再启生死门……”一个紫衫女子在行队里萦回低唱,或许她身前是一位沦落红尘的绝世歌伎,但她的歌喉犹如即将干涸的泉水,再也不能令周围木然的听者动容,当年应者云集的风情万种就如她飘零的身世一样,统统被忘却之水攸然抹去了。快轮到我了,关卡的鬼吏紧盯着我,他并没有从我的目光里读到到遗忘的气息,便突然问我,你是谁?我一愣,脱口而出:露。鬼吏一挥手,大喊,来人,拿下!就在那一刻,我发现自己又能飞了。我因此侥幸逃脱了鬼吏的惩办,以及那遥不可测的来生。 

我飘荡在鬼界的结界里,用几百年的光阴凝视着我的故乡安宁谷。我看着她经历了无数代的苍桑变迁,风雨飘摇,兴衰转折,依旧人丁兴旺。甚至从那些幼小村童的眼睛里,我也能读出和他们先祖如出一辄的对这片土地的执着,那是流传了几百年的潜移默化,力量强大到我竟不敢和这些孩子进行短暂的对视,尽管他们看不到我。我开始怀疑自己,他们和我们,到底谁更有配拥有这片土地拥有她?她其实就在我脚下,我却永远也不可能抵达。我们阴阳相隔。 

六百年转瞬而逝,任何生灵也做不到如我这般心如止水的深悠凝视。后来,我身边冒出了几千只荧荧闪亮、晶莹如露的小飞虫,它们绕着我流连、飞舞,其中一小部分在摆脱了时光的羁绊之后,飞进安宁村的夜晚,轻轻扑打着农家人纱窗内渗出的烛光,嘴中发出呢喃的微吟:露……露……露……我体内开始产生一股奇妙而深情的力量,它让我意外地获得了六百年的修为。这股无心之力可以让我在某个年代拥有人的形体,甚至占据人的心灵。我开始对人类的行为产生好奇,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灵?他们的情绪变化无常,他们深通世故,他们轻浮放纵,他们失魂落魄,他们作茧自缚。他们时而胆小如鼠,时而胆大包天,时而嚎啕大哭,时而开怀大笑,时而怒发冲冠,时而欣喜若狂。他们为了保护自己可以勾心斗角,他们为了构陷别人可以不择手段。他们拥有露永远无法拥有的智慧,但他们却终其一生搜寻露的快乐,最后郁郁而归。他们踩在这片土地上,却时刻垂涎着她以外的土地,秋收的喜悦一夜之间就已被来年的隐忧所取代。他们从不把自己的欲念约束在一定的范围之内,而任其灵魂四处飘荡,他们为了争夺土地烽火连绵,为了躲避战乱流离失所。多少美丽的家园被他们如履薄冰的脚步踩得杂草丛生,他们又在杂草深处重建家园。 

紫芸。蓝葵。红莺。这三个美丽的女子,她们中任何一人都可能是我。她们既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的不同立场,也是不同的人之间的不同立场。我翰旋于她们之间,感应并顺应她们,当我发现她们之间的争岐足以毁灭整个安宁村时,我内心的焦慌也曾让我苦心冥想。只有我可以扼止这场劫数,但我依然默许自己的内心朝着迎合它的方向随波逐流,最终它占据上风。就如我千年深沉的凝视一样,我似乎从没有为此而感到后悔。我一直回避面对,但它近在咫尺。我游离于三个陌生女子的心灵争岐之间,伺机而动,她们的争锋相对,也让我越来越像是一个一体三魂的露。现在,我的本心已被体内迥异于我的执念全部吸纳了,我开始拥有完整的自己。我已非露,是人。 

那一晚我坐在绿萝山顶,观望着安宁村的冲天火光,崩塌的巨响和厮杀的哭嚎无不提醒我她已经訇然倒下。大火燃烧了三天三夜,嗤嗤火舌将一千年的安逸撕扯成焦糊的碎片,呛人的浓雾中,我强抑着蓄势待发的眼泪,不让它借机落下。火终于停了。天地一片静寂。毁灭后的安宁村,像一个安祥死去的老人,了无牵挂。我站在她上面,在我眼内客寄已久的泪珠恍若看到巢居一样争先恐后涌向她的胸怀,点点滴滴敲打着这片荒凉的土壤,掉落的一刹,它们就像水的波纹一样,一圈圈向外扩散,很快将地表浸染成大片的朱红,洪荒而醒艳。朱红。这场毁灭之火因我的泪水而给她的肌肤涂上了一层迟来的朱红。现在,我又成了她的主人,唯一的主人。她曾是露的家园,是毁灭让我失去她,千年之后,我又因毁灭而得到她。我本应为拥有开怀大笑,可我却仿佛一无所有。我现在是人。几千只荧荧发亮、晶莹如露的小飞虫又从我身旁冒出,绕着我流连、飞舞,它们似乎想告诉我人生如虫。如露。没有人告诉我这幻灭无常的一切是对是非,我只知道,我重新拥有了我的安宁谷,我的家园,没有她我活不下去。 

这一天清晨,我站在一片朱红的废墟之中,看着朝雾徐徐升腾,似梦似烟,熹微的光线在碎石、瓦砾之间跳跃出片片金红色的流光,像亘古不变的虚华。我决定给自己取一个新名字:朱红泪。朱红泪。朱红泪。(完) 

①:绿萝不开花,虚构。 

②:引自同学阿狻诗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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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ziyan0826点评:

文笔很好!构思也很精巧!
如果将更多情节细化,将成为不错的一个长篇故事!
期待更多力作!

文章评论共[2]个
ziyan0826-评论

在短篇小说里,这样的篇幅有些长了,不利于读者的耐心阅读,如果分成上下两个章节,更能耐读些!at:2006年12月01日 晚上9:16

找见-评论

谢谢指导!at:2006年12月04日 上午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