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角山下
羊角山下,一条小山村已进入了梦乡。深秋的新月挂在村边那棵古老的龙眼树上,纤纤地发着清淡的光辉。蛐蛐儿兴致很高,在墙根、草丛中唧唧地唱着它们浪漫的小夜曲。
村东头的一间屋子,亮着全村唯一的灯光。橙黄的灯光从窗口射出来,刺破了山村浓重的夜色,仿佛一颗巨型钻石缀在一块纯黑天鹅绒之上,璀璨夺目。
窗内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半躺在倾斜的椅子上看书,时而微笑,时而紧张,偶尔还哈哈地笑出声来。忽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他连忙伸手拉灭了电灯,但为时已晚——
“还不睡!浪费电,明儿你出电费。明早又不晓醒了,日夜在那看看看,看那本烂臭书,看到有得吃吗……”女人的“特长”在婶(农村有的地方称母亲为“婶”)身上得到充分的发挥。
“哦哦哦,睡了睡了睡了。”他最怕母亲的唠叨,剪不断理还乱;马上不做声,装睡。知子莫若母,婶并不相信,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见没有动静,才慢慢离开。在黑暗中再呆了一分多钟,断定“敌人”已撤,他才拉着灯,继续享用他的“美餐”。
他叫志,十六岁。中考差三分没考上高中。父母不让读技校,说是浪费钱,便让志跟着老爸去搞建筑。一个大哥读大二,一个姐姐读高三,对这个普通的农家来说,负担已经太重。志很懂事,体谅父母的艰辛。望着每天早出晚归的父母疲倦的面容,他决定尽自己的力量减轻双亲的担子。
闲暇时,同村的伙伴们都爱打麻将、抽烟,借此消磨他们的青春。志很不以为然。他爱看书,尤其爱看文学类的书。他从姐姐的旧书堆中找出高一高二的语文课本,如饥似渴地读起来。很多字词不会理解,他咬牙出“重金”买了一本六十元的《现代汉语词典》,不懂就翻不明就查。课本为他开辟了了一个广阔而精彩的世界,古今中外的佳作慷慨地给他送来绝美的风景,动人的故事,高贵的灵魂……尤其是中国的古典诗词,简直字字珠玑,念一回,唇齿生香;诵一遍,荡气回肠;背一次,如痴如醉。大概心诚则灵吧,志的学习效果非常好。白居易近千字的《长恨歌》,他花了两个晚上就消化掉了,不但可以全文背诵,还可以一字不差地默写下来,甚至可以对一些名句评头品足。而读高三的姐姐却说她真的做不到这样。志的信心由此大增。白天,在烈日下一边搬红砖、拌灰沙,一边念念有词;晚上,躲在房子里津津有味地看、读、抄、写——他一直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看的诗词多了,便有一种创作的冲动,涂涂改改,有时竟然写出“风吹稻有浪,月照溪无声”这样的句子,不禁心花怒放,郑重其事地用毛笔写在白纸上,贴在客厅墙上显眼的位置,好让亲友们“奇文共欣赏”。
志就这样一天天成长并快乐着。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婶。世事有得必有失。志一放工回来就看书,农活家务自然就少做了。而农活家务可谓千头万绪,大者如一年两造的插秧割稻晒谷收谷,小者如淋菜采菜喂鸡放鸭……婶本没有什么文化,加上不胜生活的劳碌,勤劳善良的她不免目光短浅,只知道要儿子干活。见儿子一天到晚抓住那本“没用”的书,气从中来。先学君子动口:“成日抓住本烂书,能当饭吃吗?一钱工夫都不做,你这个死仔包!……”无奈收效甚微;于是改做小人了,夺走志手中的书不给看。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志的恳求、讨好、狡猾、倔强,让婶无可如何,终于让步了:“咳,没你那么好气,给你看饱它啦。”志,笑了。
约莫半年后,高中六册语文课本都啃完了,饥饿开始折磨志的灵魂。志便节衣缩食地省下钱来买书。新书对他来说贵不可攀,旧书摊便成了他的乐园。有一回,他只花了四块钱就买到了竖排的《李璟李煜词》和枕头般厚的《许广平忆鲁迅》,简直乐坏了,如获至宝,蹬上那辆破自行车傻笑着冲回家,工工整整地写上自己的名字、日期,翻几下,还没看,心里便吃了蜜一般甜透了。第二年春节一过,志到县图书馆办了借书证,从此走进了一个更为广阔更为震撼的世界:一部部中外名著与他年轻的双手亲密接触——《林海雪原》《青春之歌》《鲁迅杂文》《战争与和平》《约翰•克利斯朵夫》……志就这样一步步走进世界的深处,就这样一层层掀开世界的面纱,就这样一幕幕演绎着他的青春年华……
三年后,志到当地一所小学做代课老师,任三年级语文,期末统考,全镇第二名。校长鼓励他报读函授大专。两年后,考取了韶关教育学院中文系。两年后,回家乡一所中学任教,成绩显著,多次获奖。
现在的志,爱书依旧。婶,唠叨依旧。不同的是,志的灯光可以亮到天明,门外的声音变为:“早点睡啦,熬夜熬坏身子……”
又是秋风萧瑟时,如钩的新月依然挂在村边古老的龙眼树上。蛐蛐们的小夜曲依然浪漫温馨。村东头的那个窗口,依然灯火辉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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