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城市花园咖啡馆，八月啜着蓝山。端起咖啡时，八月抬头看到了对面墙上同样端着咖啡杯的女人。海报上的女人跟她有着相同的装扮——粉色外套，白衣黑靴。她惊异于摄影师适时的捕捉，画面上的女人演绎着寂廖的等待，又蕴含着温柔的憧憬。微扬的发丝和阳光一样柔软，仿佛在倾听风的低喃。旁边一行字──“爱是一生华丽的等待”。　

画面的右下角醒目的印着“尚煌广告”几个字，有个粗笔的签名“summer”。　

八月路过吧台，一个女人坐在那里。只一眼便知，正是画中人。也许是背光吧，她比海报上看起来更孤高冷漠。　

尚煌公告是这座城市最大的广告公司。八月从刚踏上这块土地就知道。能垄断整个城市主干道的广告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它考验的不只是公司自身的实力，更是勿庸置疑的政治背景。　

八月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天，尚煌，屡屡出现在她视线之内。　

尚煌公司为“老树咖啡”征集创意广告，八月投了稿。八月的创意很简单，一棵绿树，枝繁叶茂，然后是一句诗：从小到老，树儿很听话，绝不乱跑……　

纯真，清新──业内人士这样评价八月作品一贯的风格。八月总觉得自己的作品里面缺少些什么，但是没有人告诉她。他们总是说“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八月离开了那个小城。　

（二）　

八月见到了传闻中的夏尚煌。远比八月想像的年轻。八月的目光在他高而挺的鼻梁上，或是他修长洁净的十指上逡巡。　

他玩味地看着八月姣好的面容，光洁的脸颊上纤丝毕现的淡蓝色的经络，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吹弹可破”这个词。只字未提作品的事。　

“你确定，不做前台接待？　尚煌公司前台的薪金比外面的设计师都高。”有意无意的，夏尚煌的手指轻叩着桌面，嘴角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谢谢！”她礼貌起身，后退到门边入口处，小嘴抿了两下，下颌不自觉地扬起，似乎有话，但还是未置一言。　

“等一下！”夏尚煌硬朗的声音即便是请求也带有几分命令的味道。　

“你叫八月，august？”　

她迎向他的方向，目光越过他的问询，望向落地窗外。五月的天空蓝而洁净，阳光丝丝点点地抚摸着他们。她缓缓的点了点头，懵懂的面容下，有一种超凡的冷静。　

八月，八月，他重复着这个名字。　

（三）　

夏尚煌约八月见面，地点是城市花园咖啡馆。八月先到，选了临窗的位置。八月一直看向吧台里的女人，她的侧影像具蜡像。门侍清脆的叫道：“夏总好！”那女人的眼睛倏地亮了，接着整个人像被点亮的蜡烛，有了亮光也有了温度。夏尚煌朝她打了招呼。　

“你在设计上还没有入门。”他摇着头吹吹肉桂粉末，呷了一口卡布基诺。　

“你还不敢在画面上尽情发挥，你做不到大刀阔斧，所以你只用单调的绿色。”夏尚煌掏出厚厚的信封──“老树咖啡”的稿酬。“但是你有禀赋。”他的补充更像是安慰。　

从没有人这样否定她。她的不张扬，她的小心翼翼，在他眼里都是缺陷。而“禀赋”，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一点吧。　

“搬过来和我一起住。”话题急转，八月不由的一怔。夏尚煌的口气仿佛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　

“为什么？”八月心如鹿撞，问的急而慌。　

“august，summer，本来就该在一起的。”夏尚煌好像在说一句玩笑，嘴角些微上扬，但目光炯炯逼人不容躲闪。　

八月又望了望那幅海报，海报右下角粗笔的summer签名。　

夏尚煌的话像是大海里的一根稻草。生命短暂，她忽然想抓住点什么。　

（四）　

尚煌有很多应酬，总是很晚回家。回他自己的房间。那里只有一张床，很大很舒适的床。让人一眼便想到秋天田野里雪白的棉花。八月第一次见时很惊奇。她也没有看到有关画或摄影的任何工具。　

尚煌立在门口，看着八月像只蝴蝶飞遍整个房子。厨房很漂亮，银绿色的整体橱柜，整套全新的厨具。公用卫生间里只有两条白毛巾，别无它物。八月满脸狐疑的停在一米之外，有掩饰不了的失望。尚煌看在眼里。　

八月的房间和尚煌对门。八月搬来时只带了随身的小背包，没有任何行李和化妆品。只把维生素的药瓶放在每处随手可及的地方。“懂得爱自己的小女人。”尚煌笑了笑。　

尚煌公司在征集广告创意，某品牌化妆品的。八月投了稿──《四季》。主题是秋天的一棵树，有远山和山边的小河作背景。山丘的侧面与正面在阴影和阳光下迥不相同，是迷梦一样深深浅浅的紫色；河水闪烁着光彩夺目的反光，光波一层层淡下去，表面和边缘镀金镶银般的光亮美不胜收，衬托着遥远的地平线的暗白色的剪影；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具备不同的色泽和特征，枝干有着绝妙的边线。所有的颜色融洽的汇合在一起，让人惊诧秋天竟然这般美丽。细想下来也只有秋天才会有如此丰富的色彩。最为难得的是，这样丰富的颜色竟然全是这个化妆品的彩妆涂绘出来的。唇彩、粉底、腮红、眼线笔和眼影的四季色系描画秋天时的那棵树，从众多作品中脱颖而出，也让评委们一见钟情。　

公布结果的那天，夏尚煌回家很早。八月回来的时候他正在翻看当天的报纸。尚煌示意她在对面坐下来。“禀赋是上天的赐予，你只能恰到好处的使用它。要成为出色的设计师或画家，光靠聪明远远不够。”尚煌好像永远都在挑她的刺。八月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尚煌说“你要从基本功学起，学会观察，学会记忆，摒弃浮躁和华丽，深入的体验生活，把情感和爱注入作品中去。”　

尚煌给八月看名家的画作，一幅幅让她分析长处在哪里。八月在尚煌的指导下突飞猛进，即使遇到困惑不解的难点，尚煌也总能轻而易举的解决掉。八月用一种剖析的理解的眼光看向每幅名作，也同时看向夏尚煌。这个与塞尚有着相同气质的男人，他的成功绝不仅仅是钱与权的原因。　

他亦喜欢端详她。看她全神贯注时紧抿的小嘴，满脸严肃的侧影，看她白晳的脸上金黄的细稚的茸毛，看她握着画笔观察自己的五指在光线下的明暗效果，真丝的衣袖垂到臂弯，露出莲藕一样的手臂。他忽然时间飞逝，嫌自己不够年轻。　

（五）　

因为一场经济事件，这座城市的很多头头脑脑都被“双规”了，在报纸上看到“夏尚礼”的名字时，八月明白了尚煌忙碌憔悴早出晚归的原因。　

八月在无意中得知，尚煌公司的几个长期客户中止了与尚煌广告的业务往来，几位设计师也倒戈相向。八月第一次掏出手机给尚煌短信：忽然很想念。八月坐在车上，看着雨水顺着车窗的玻璃一粒粒的滑下来，像眼泪一样。不是没有挣扎和顾虑，她毕竟不是那种不顾一切的女子。编辑短信时，八月明显感到了剧烈的心跳，面颊发烫，这样的话从未跟别人说过。　

八月终于发出了那五个字，如释重负。她忽然觉得这感觉像自慰，想的时候热情难抑，真正做了也不过如此。　

尚煌的回复依然如“今天的阳光不错”。八月想，这就是这个男人一贯的风格吧。那一晚八月的梦里是尚煌暖暖的怀抱和温柔细碎的轻吻。　

尚煌曾问过八月，有没有想过自己开家广告公司。说资金和客户渠道都不是问题。八月看着面前憔悴的男人，心疼起来。　“虽然现在很难，但很快会过去，尚煌有你就不会倒。”她看向他的目光坚信而笃定。那一刻，他动了拥她入怀的念头。　

八月忽然忙起来，开始扫眉涂脂，开始早出晚归，很多时候比尚煌回来的更迟。尚煌在某个早归的夜晚，站在路灯下对着没有像往常一样亮着灯的那间房望了很久，八月这样的女子不会只有他想去怜惜。　

很多天尚煌都没回他们“同居”的房子。他开始夜夜笙歌，也开始抽烟，虽然曾戒了很久。但是很快他就厌烦起来。与众不同是很容易让人厌倦的事。他这个年龄的人大多都有娇妻爱子了。　

有时候他也去“城市花园”，有个人每天都在等着他。但是坐在她的对面，他眼前总迷幻地浮现八月的脸，和淡淡的笑，笑起来有点皱的鼻头。　

（六）　

尚煌公司不断出现让人咋舌的创意稿件，背后是一批固定的高水平的供稿群体。尚煌公司的那些因循守旧固步自封的“招牌设计师”们倒是地位岌岌可危了。没有人知道八月是怎样做到的。　

八月苍白而消瘦。终于在一笔大单子敲定的时候，他坐到她对面。也许他们需要谈谈。但是她只说累。十点的时候，她说要休息了。他突然恼怒起来。却又找不到恼怒的指向。之后他每晚必赶在十点前回家，只为了在她睡前见上一面。　

“今晚回来吃饭好吗？”电话里八月的声音分不清是轻快还是沉重。尚煌觉得八月离自己越来越远。很期待“晚上”早早到来。　

餐桌上摆着两菜一汤，他第一次看她系着围裙的模样，俊俏而温馨。她盛了两勺莲藕排骨汤，放在他面前。他尝了一口，微微笑着放下碗。“炖了多久？”“一个多小时。”八月的回答透着骄傲和少见的光彩。他的笑更深了。　

他抢着洗碗，八月不让。推着他坐到沙发，再把报纸塞到他手上。八月在厨房里哼一支歌，虽然水声很响，他还是听到了。很流行的一首歌：不能在没有月亮的夜里，也不能轻易地闭上眼睛，因为你会出现在天空或心里。　

八月的歌声不敢恭维。像只压抑了很久的娇弱的猫儿。尚煌暗暗的想：一定不能带她跟朋友们k歌。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她从来都没走进过自己的社交圈。不是她不愿，是他没给她机会。如同没有给过之前的任何女人一样。　

厨房里乒乒乓乓的交响曲终于结束。很安静。只有尚煌翻动报纸的声音。尚煌看着倚靠在厨房门边的八月。“有什么要问吗？”　

“我的手艺……”八月像个等待老师表扬的小学生。　

“这么快就憋不住啦？就知道你会问这个。”　尚煌久违的大笑起来。　

“在这之前，排骨汤我只吃在炉火上煨炖四个小时的。最好是砂锅。菜心我喜欢炒的嫩一些，爽口。毛豆鳮丁的颜色让人没有多大食欲哦！不过只要是你烧的，我都可以把它吃下去。”尚煌说的温和直率。八月的笑有些暗淡了。尚煌赶紧说：“第一次烧，已经很不错了，真的！”　

他实在很喜欢这样的晚上。一个系着围裙给自己烧饭的小女人，只关心饭菜是不是合自己的口味。　

（七）　

八月路过“城市花园”时，总会多向里面望几眼。这几次，她没再看到那个女主人。　

茶几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烟缸。尚煌回家越来越晚。有两次深夜，八月起床吃药的时候，客厅的落地灯还亮着。尚煌蜷坐在沙发里，头顶上烟雾缭绕。甚至有几夜，尚煌没有回家。八月给尚煌在茶几上留了纸条：“据说把苹果放在枕边，有助于失眠症状的改善，需要试试吗？”尚煌看到纸条时，苹果已经蔫了。　

八月再去“城市花园”，仿佛无意的问了女主人近况。服务生告知在住院。　

八月和往常一样礼貌的告别自己的主治医师。她知道是最后一次告别了。很多事情早已注定，谁都无力回天。　

经过病房的门口时，看到了尚煌熟悉的身影。他背对着门，怀里抱着一个女人，如同她那晚的梦一样，但尚煌的怀里不是八月。那个暖暖的怀抱是老天给别人的预留。　

“这女人也真是，什么想不开的事竟然割脉！要不是这男的输了那么多血又天天陪着她，她早不在人世了。”身旁有人悄声议论。　

八月的目光驻留在病患的手腕上，那里裹着厚厚的纱布。八月移开如铅的脚步。　

生命珍贵，为何还要自己舍弃？八月其实并不喜欢感叹什么。　

（八）　

尚煌第一次推开八月的门。屋里和起初一样，只一张床，没有任何女性装饰的遗留。那床舒服的让人想起蓝天上的云朵。又像八月最后留在他印象里的那张脸。他从病房的玻璃里看到那个女孩很像八月，脸色惨白。　

尚煌趴到床上，把脸深深地，深深地埋进枕头里。枕下有本日记。　

5月*日—　

他让我叫他“尚煌”，不许其他称呼。尚煌，尚煌……这样亲昵的称呼我还需要练习。　

6月*日—　

尚煌，爱上你是我的事业。除此，无它。　

7月*日—　

尚煌，其实，很想陪你坐着，哪怕什么都不说。　

尚煌，爱自己只为了有更多一点的时间爱你。　

8月*日—　

尚煌，能为心爱的人烧饭真幸福。　

会有人为你煨炖四个小时的排骨汤，会有天使替我爱你。　

8月*日—　

我已经很久不去医院，那是个让我彻底绝望的地方。　

对生命的感悟让我爱这世界。　

8月*日—　

尚煌，书上说：苹果的清香有助于安睡。　

我参加了创意广告的比赛。　

你曾教导我，是爱让作品永生……　

三个月后，尚煌看到一则木地板的广告——灰樱的木地板上趴着一地的阳光和一只酣睡的沙皮狗，旁边滚着几个仿佛打了蜡的红苹果。作品名《八月的夏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