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划而过的笑声
一
顺子摇摇摆摆地挑着担水,很艰难地跟在姐姐的后面,尽管他挑的水桶比姐姐的小了点,但由于小路的坑洼,沉重的水桶压在他未成熟的骨架上,显得几分蹒跚。水桶不时磕在土坎上,溅出许多水花,顺子的裤子和鞋子已经溅湿了许多。
路、越来越不平,坡度越来越大,被雨水冲刷过的路面,不时出现许多大坑。坡顶的平坦处是排列整齐的家属房,在大坡与房子的交汇处,站着一个穿红衣服,扎羊角辫的漂亮女孩,看着顺子挑水的模样不住地“吃吃”地笑,顺子抬起头,冲她一笑,可心里却特别紧张,走得更不稳了。本来顺子打算在这里稍稍休息一下,可偏又遇上了这爱笑的漂亮女孩,他只好咬着牙往前挑了。小女孩此时已不在是“吃吃”地笑了,而是发出“咯咯咯”逗人地笑,带着幼稚的童音,非常好听。“咚”,顺子一脚踩在坑里,小半桶水倒在自己身上,鞋子、裤子、连衬衣也湿了许多。他的脸红得象熟透了的西红花柿,站在坑中,两半桶水靠在他的腿上,小女孩跑过来抓住一只,顺子提起另一只放在平处,挑起水桶,没命地往家跑,后面那好听的笑声又响起来,当那悦耳的笑声渐渐地远了,顺子也到家了。
顺子那年十四岁,那个漂亮的女孩叫玲玲。
署假转眼就过去了,接踵而来的是新的学期,顺子和玲玲被分在同一个班,而且顺子就坐在玲玲的后排座位。自从那次顺子象淋湿的小鸡逃回家中后,顺子见了玲玲总是很害羞。上课时,每当玲玲回头冲顺子甜甜一笑,顺子就立即红着脸低下头,可心里却是暖暖的。时间久了,这种默契的童趣在他们心中仿佛形成了各自的秘密。玲玲爱笑、喜欢打扮、爱唱歌、喜欢吃零食。玲玲的笑很好听、很好看,笑起来的样子很美。甜甜的酒窝,酒窝下那颗黑黑、圆圆的痣也跟着跳动。顺子曾听姐姐们说,漂亮女人脸上的黑点是美人痣,好象所有漂亮女人的脸上都有痣,顺子记不清了。
一次数学课上,这个秘密被老师发现了,正当顺子红着脸低下头的时候,老师叫了顺子的名字,顺子和玲玲被无情地、用超常规批评学生的语言狠狠地批了一顿。从此顺子很长时间也没有听到、看到玲玲的笑了。
入秋后,顺子爸爸从西三旗为小镇买了许许多多的羊,顺子家买了十几只,顺子放学后就去放羊,一边带着书本学习。
一天,珍珍说她家买的羊没人放,想和顺子合伙,顺子想:珍珍爸和父亲是老同学,又是校长,帮助她是应该的。
吃罢午饭,顺子到教室取了书(顺子家距教室只有五、六十米,比老师办公室到教室还近),顺子发现书包里的书要比自己平时放得整齐得多,并且多了本精美的小日记本,顺子打开日记的扉页,两行娟秀的小楷映入眼帘:
顺子,送你一本日记,做个朋友好吗?玲玲。
顺子的心跳得好厉害,顺子闭上眼睛,玲玲那熟悉的笑久久地浮现在眼前。空旷的教室里,顺子的心渐渐平静下来,顺子的心里有一种甜甜的感觉,说心里话,他很愿意交这个朋友。
拿了书,叫了珍珍,顺子和珍珍赶紧着羊上了山。珍珍唱着歌,又蹦又跳地跟在羊群的后边,珍珍唱歌的声音很高、很尖,连平时说话也是这样。珍珍一点也不喜欢打扮,乱糟糟的粗黑头发扎成两根麻花辫,那件红黄相交的花格衣服,脏兮兮的很不合身,尤其是那双比顺子的脚还要大的鞋子趿拉着,很刺眼!看了总给人以不舒服的感觉。顺子知道珍珍对自己也挺好,有了好吃的,总是舍不得自己吃,留下来上课偷偷地往顺子口袋里塞,顺子平时是不会拒绝的,更多的时候是顺子不达理珍珍。顺子走在与珍珍保持适当距离的后面,一句话也不说。“你怎么了,羊也不管?”不知什么时候,珍珍的歌停了,同样是又尖又响的声音叫道。
顺子慢悠悠地拉着大步、晃着头。
牧区生活惯了的羊大多很野,刚到山顶就四处乱跑,珍珍大叫,可顺子就是不管,珍珍急了,就拾起土块打顺子,顺子索性坐在地上大声朗读课文,珍珍跑过来把顺子推倒,他还是不理睬,珍珍再次把他推倒,顺子照样朗读,并且声音越来越大,珍珍气极了,眼里转着泪水,径自向山下跑去。
顺子看着珍珍跑远了,急忙将跑散了的羊追到一个大山沟里,沟底的坡很陡,草很多,羊儿渐渐静了下来。顺子坐在沟口的土坎上看那本精美的小日记。
不知过了多久,顺子忽然听到坡顶有人唧唧咯咯地笑,就在顺子回头的瞬间,顺子已挨了几土呵垃,顺子没顾上多看一眼,抱头就跑,身后是一阵阵的喝彩,但有一种声音是顺子非常熟悉的,尽管顺子好长时间没有听到这种笑声了。顺子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回头一看,玲玲、珍珍、燕燕正一边跳,一边拍手叫:
“小顺子大乌鸟,抱头夹尾逃跑了”。
顺子在三个女生的语言、行动的攻击下渡过了一个难挨的下午。
晚饭后,顺子拿着自己制作的小油灯到教室学习,教室里的灯很多,很亮(只有高中班才有电灯)。燕燕正在讲台上给大家讲题,讲桌上点了两三支蜡烛。燕燕的学习很好,很文静,马尾式的长发一甩一甩,讲解得十分认真。虽然衣服旧了点,但很合身、很干净。燕燕家在农村,听说她爹已给她找了个五大三粗的对象,顺子很同情她,也很尊敬她。
顺子由后门走进教室,找了个远离姑娘们的地方坐下,燕燕的讲解似乎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低着头,回想着一天所发生的事,直至晚自习下了。
同学们三三两两走得差不多了,顺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一点精神也没有,慢慢腾腾地收拾着书包。
“点个火可以吗?”
玲玲拿着蜡烛站在顺子身旁低声说。
尽管此时同学们都去了,灯光有些暗淡,但顺子看得出玲玲的眼光是脉脉的、真挚的。
“嗯”顺子算是回答。
烛光亮了。
“你看了小日记?”
玲玲同样是低低的声音问道,“嗯”顺子觉得脸很热,很烫,停止了动作,他不敢看玲玲,低着头,摸索着书包带。“给”顺子稍稍抬起头,一块叠得很好看的纸放在油灯旁。玲玲转身跑了。顺子背起书包,一手拿手了油灯,一手拿手了那块叠得很好看的纸锁上门,蹲在院墙的一个角落,打开那块纸………
顺子不敢回家看,姐弟几人挤一条大炕,他怕被哥哥姐姐发现。
二
顺子的学习成绩很好,聪明、厚道、能干、自律很严,是一个能合理安排学习娱乐、家务和学习的好孩子,老师、邻里们人见人爱。自打上学以来,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矛。乡镇学校,每日上午上六节课,下午不上课,晚间也不用上晚自习。晚上基本上是学生自发组织学习作业的,上午放学前,顺子基本上就已经做完了老师布置的练习、作业。下午顺子就帮助家里做点力所能及的事,除了放羊、拨猪菜、挑水(饮用水、浇自家的小菜园)、剩余的时间,还有顺子自己喜欢的蓝球和同学们都喜欢的各种游戏。
那天晚上顺子睡得特别的香甜,梦见自己在蓝天白云下,牵着一匹枣红马,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
第二天,顺子给玲玲写了纸条,他很愿意交这个朋友,其他好象再也没写些什么,至于如何交给玲玲的,他想不起来了。之后是每隔几天,顺子总是找个恰当的借口给玲玲小纸条,玲玲也总是找个适当的机会给顺子。他只记得每次彼此之间都是写些班内同学如何长短、相互帮助提高学习等无关紧要的的话题,无论是语言上,还是行为是丝毫没有一点越轨(甚至于他们就没有单独在一起),顺子分不清那是不是少年时代最纯洁的友谊。
十月底的一天,班上的一个同学在无意中掏走了顺子装在口袋里的那张准备给玲玲的小纸条,交给了兼职的一位女老师(班主任老师休假)。那位女老师二十八九了还没有找到对象,醋性大发,给小纸条美名其曰“情书”,大肆宣扬。
那天晚上,玲玲伏在自己的课桌上哭得好伤心,顺子低着头,一声不吭。珍珍、燕燕站在一旁直发呆,顺子怎么也不敢相信事情会弄志成这样。他觉得自己太对不起玲玲了,自己一定要好好学习,出人头地……
经过几天的传播散布,小镇上的大人小孩对“情书事件”几乎无人不晓,成了男女老少最热门的话题。
家里人觉得顺子给他们丢了脸,就连平时一块玩得很要好的伙伴也是畏之如虎。接踵而来的校团负责人在寂静的团会上,以“谈情说爱”、有“生活问题”为由,庄严地取下顺子的团徽。历史课上,一位顺子爸爸儿时的老同学穿着大裤衩,光着脚趿垃着拖鞋,老脸涨得通红,吐沫飞溅,对顺子和玲玲进行了无端的攻击和恶毒的谩骂。顺子分不清这些人究竟怎么了?
顺子想到过死,甚至于想到过杀了那个嫁不出去的女老师再去死。
从此,顺子那圆圆的脸渐渐变黑、消瘦,眼睛也渐渐地陷了下去。他开始拒绝课外的一切活动,当然也没有人邀请他。
顺子没有为鸣不平而掉过一滴眼泪,但他那幼小的心却在不停地滴血。那个爱说、爱笑、爱唱歌、聪明伶俐的顺子在人们的心中渐渐地消失了。
没过多长时间,顺子自己背着行李,没有一个前去送行,转到了另一所乡办学校读书。
两年后,顺子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市重点中学。他知道玲玲也考入了这所学校,他怕见到玲玲,出乎预料的是玲玲竟然和他分到了门挨门的教室。开学那天,顺子见到了玲玲,只是相互扫了一眼,但对顺来说心里震动却很大,他不清楚玲玲会是怎样的感受。此时的顺子黑黑的脸、瘦长的身材,形影动作显得那样的拘谨,未成熟的脸上,一双下陷的眼睛,时刻保持着机警,他再也承受不起任何一点打击了。
顺子经常碰到玲玲,有时甚至是单独相遇,顺子很想向玲玲问个好,但每当他看到玲玲那和善而又深沉的目光时,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令顺子无从开口。
顺子最后一次听玲玲的笑声是一场雨后,顺子去教室路过玲玲班门口,听到玲玲和几个女生唱那首:
爱象青橄榄,苦涩的滋味,但是啊,过去为何不珍惜?
顺子放慢了脚步,刚刚走进教室门,就听得隔壁不停地喝彩,接下来是玲玲的笑,这是几年后顺子第一次听到玲玲的笑声,尽管笑得很清亮,也很甜美,但顺子总觉得比不上玲玲从前的笑声悦耳。
那逗人“咯咯咯”的,令顺子脸红心跳、给顺子以幸福震撼的笑声顺子再也没有听到。
三
顺子推着草车,他远远地听到羊儿们的叫唤声,脸上的皱纹平缓地抒展开来。停下车,跳入羊圈,捋起脏兮兮的袖子,发达的腱子肌筋突兀,熟练地清理羊儿们吃剩的残食,羊儿们围着他,在他身上磨蹭,时而伸出舌头舔他的手,添置好草料,摸摸这只,看看那只,感觉一个个就象自己的孩子似的。
自从那年因莫名其妙的头疼病辍学后,顺子借钱买了三十多只羊,租了炼油厂弃旧的厂房,立志当一名养羊专业户。为此顺子落了好多人情,遭遇好多的白眼。不只是他曾经养过羊,最主要原因的是他对羊有一种特别的感情。顺子白天放羊,闭暇时向畜牧专家、老羊倌请教,晚上学习各种资料的养羊知识,天天和羊儿住在一起,几乎与社会上的人没有什么来往。几年来,羊儿由过去的三十多只发展到近三佰只,年收入万余元。重新修葺了羊舍,在羊舍旁建了间自己住的简易住房,除了改善人和羊的生活环境,还清借款外,存款早已突破五位数。
清理好羊舍后,顺子坐在墙角的草堆上吹起了笛子,虽然经济收入的不断增长,使他那受刺激的心得到了极大的宽慰,但笛声还是那样的婉转凄凉。他怕停下来,每当顺子忙完一天的事闲下来的时候,他总是抑制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那段难以启齿,百思不得不解的少年时代……………
连年的干旱少雨,让小镇四周的山顶光秃秃的,显得非常的荒凉。没有雨水、没有草的日子给顺子和他的羊儿们的生存带来极大的困难,几佰只羊两三年间就仅存七八十只了。近期镇里又全面实行禁止放牧,家畜圈养,这对顺子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说心里话顺子在理解政策方面还是很到位的,但是天不下雨,把所有的吃草动物都封杀了也无济于是,山照样还是光秃秃的。
他高价收购的羊草料也是只有上顿没有下顿了,让顺子想不开的是镇里还专门派了一个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那家伙真讨厌,整天背一大瓶非常可乐,脖子短短的挂着大望远镜,戴着大墨镜,头发整得和铲土机似的,顺子觉得很可笑。
那天,羊儿们的叫声让顺子心碎,叫声从干瘪的羊肚子通过干瘦头部的嘴传出来,让顺子心神不宁。顺子觉得羊儿们真是太可怜了,自己像似一个无能的父亲看着孩子哇哇待哺一样心痛。
天快擦黑的时候,顺子在厂房外转了一圈,那个盯梢的家伙估计是回家了。顺子赶着羊儿匆匆进了山前那条熟悉的大沟。不一会时间,尘地飞扬,两辆吉普车直奔大沟驶来,跳下五六个人,一个腰挂手机,穿着入时的胖子向顺子走来。“哟、是老同学,你也太不给我这个副镇长面子了,我忙前忙后禁了一天的牧,你老同学是第二个敢和我对着干的”。“齐副镇长,我、我不是故意的,羊儿饿得都快要不行了”,
顺子结结巴巴地说。
齐副镇长敲了敲吉普车的玻璃,“老同学你可看清楚了,这是禁牧专用车,镇里为了执行政策,花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没等齐副镇长说完,旁边一个穿警服的插上话来,“齐副镇长真是好口福啊!我看这几只大个头的羊,虽然肚子扁了些,但比中午吃得那两只壮实多了,哎,齐副镇长,今天收获不小啊!”。
顺子说“齐副镇长,等羊再养肥一些,我请你到家里炖一只大的吃,今日……”。齐副镇长晃着头,不耐烦地说:“弟兄们跟我跑了一整天,我得对得起弟兄们,再说了它吃了镇上的草,今天我这个当镇长的就要吃掉它,就那两只大的,拉走”。旁边的几个人冲进羊群,将羊儿的前后腿拉展架起来往车里塞,羊儿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凄惨,顺子的心就象被刀剜一样。齐副镇长挥挥手说:“老同学,今天就这样,改日我请你”。钻进吉普车扬长而去。
四
这天,顺子起了个大早,杀了几只羊,早早地来到集市。明天就是七月十五了,羊价猛涨,羊贩子们一直压低顺子的羊价,正巧今天是大集,所以顺子决定亲自来卖。
熙熙攘攘的集市,人影攒动,叫卖声此起彼伏。顺子找了一个好摊位,小贩们大多摆地摊,以便工商、城管、卫生收管理费时便于开溜,顺子每次来,都是该交多少交多少,不差分毫。买羊的人还真不少,有用来招待亲家、未过门儿媳妇的,也有买整只送礼的。
顺子过秤,收钱,忙得不可开交,稍有消闲就不停地整理羊儿的头蹄下水。虽然从前也卖过多次,但还是有点紧张,幸亏今天阴天,否则他可能更加烦燥。
羊卖得很快,就要卖完收摊的时候下起了雨。
顺子急忙收拾,准备回去。
“买这块,来称一下”。
顺子拿起秤,转过身来,一抬头,他怔住了。
眼前这位穿着摩登、入时的女青年手挎在一位高大英俊男青年的胳膊上,两人共撑着一把花雨伞。
“玲玲”顺子差点叫出口,脑袋“嗡”地一声,他依稀想起一位老同学为了买顺子的羊,曾向顺子透漏,玲玲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文化局工作,而且有了男朋友。
接下来是脑子里一片空白。顺子不记得称了几斤,只看到男青年给了他钱,玲玲冲男青年莞儿一笑,跨着胳膊亲亲我我地走了。
顺子木木地站在雨中,手里捏着钞票,任雨水冲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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