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晚上开始,突破了乌鲁木齐五十五年来初雪迟到之极值的第一场雪终于缓缓而来,纷纷扬扬一整天,今天凌晨两点才稳稳地停住。今早一出门,眼望山树皆被银狐披,让人也顿感心温气润。
记得昨夜回家时,正遇到的小区的门卫在清理院中的积雪,冬夜里只穿得一件毛衣的他,一个人却干得雾气蒸蒸。见我问,他便用豫地的哩语招呼道:“这雪刚落,软软的蛮好打扫,要是明早一冻,那就难铲了,走路可是要滑的。”四点多的夜里,外乡人的尽心尽职,还有他轻描淡写的几句闲话,确也如枝头朴朴掉雪的声音般温厚,只是让人觉得人心的善好。
同是在昨晚,从朋友那里弄到了几两茶叶,是秋后的铁观音。当下就迫不急待地泡了,捏起小盅一闻时,便要眨眼概叹原来植物的枝叶可以散出这般的香气,便要想古人讲的从善如流这句话的;待茶送进口中,那汤汁在舌问一绕,于微涩淡苦中就透出一股清爽。
这秋日采下的铁观音,原来并不似我前时喝的春茶——其味如草生花张般的天景一样速速喷吐而出,这秋茶却只是个含而不露,就象秋天的阳光与空气,一味地温存着,将人包围着,似乎是一不留神就踏了进去,有着古琴般的绵绵幽韵。前时读胡兰成的《山可岁月》,其中讲到的一句“花开似欲语,花落似有思”,现在借来形容这时的茶味,真是一语道破了玄机。
按照常理讲:张飞刺不得秀,李逵不爱花草。茶性于我这样的毛胡子脾气来讲,确实不该走到一起来的。以往对凉白开情有独衷,渴了只是一股脑拽过来,咕咚咚一口气吞下去,简单又直接。虽然也常与朋友一起喝茶聊天,但也并未感觉到茶的巧妙。况且我以往喝的,也多如龙井、毛尖这样的清茶,性凉味淡,虽有点仙风傲骨,可于我实在是不怎么对路,也便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后来偶然与朋友喝到铁观音,初觉茶汤太烈,但喝了几次又发现这家伙居然很有意味,单说这铁观音三个字,很容易让人想到那用寒铁铸出的满脸和善的观音菩萨,于温和之中透着一股子生猛,时值我在读《史记》中的项王本纪一篇,所以感觉这铁观音的味道,与霸王叹骓的脉然居然也是一拍即合的,如果当年项在垓下兵败那个紧要关头,左右寻酒不着,却正好发现了我现在用的那把小破壶,看到上面“茶亦醉人何须酒”几个字,估计会有所悟醒,然后便自裁得道了吧。
爱与不爱,或许也就真的是一念之差。不论别的,这个铁观音于是就被我喝上了。茶是淡了浓了,浓了又淡了,水一遍遍冲下去,小盅一次次端起来,一看二闻三尝,喝出了一身细汗,顿时也感到如沐春风。看着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儿,烧水、挑茶、注水、斟茶,坐在这里悄悄地等、慢慢地喝,如此认真地对待一壶茶,真也要算是它的好福气。而我从它身上学来的,或许就是长者做事那样一板一眼的稳重。当然,学不学是个态度问题,学得如何,却是个人的造化了。
若将对茶的精心再引申开来,那便是人对一事一物的爱了。老子尝遇古树而行揖,因敬其阅世之情也,而人虽有高寿,但活得一世亦如草木一秋,多了对身边事的细心和敬爱,耐心地体味在世间的一切情怀,也不枉白来世间一遭的。说得再重些,若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推广开来,那这世间的所有,便都是可亲可敬的了。
前几天断茶的时候,曾把早前买来的并非很好的茶重新拿了出来,或许真的是一份价钱一份货,到后来我倒是一个劲地埋怨那茶里有一股子草腥味儿,越喝越不对头。现在想想,即然得出了上面的结论,那只能怪我个人修为的浅薄,于思想和行动上,并不能把持得一致,真个是自己的不是了。想想那些植物,同根同祖,生得一个相貌,或许也是相同的品性,最后却被人为地分为三六九等,到我这里还要遭受指责和不公,真是委屈了那些曾经生机盎然的家伙。
人事和茶事, 在东方被国人早已讨论了上千年。或许因人的不同,喝同一种茶便有不同的味道,更有心境不同时,相同的茶也能喝出不同的味道。但茶味由浅入深,继而由峰及谷的道理,或许是许多人的共识,无论是生长、做人、做事,都离不开这样一个既定的轮回的。前些天买回一本《说文解字》,初读后突发其想要将这里的篆字都一个个抄下来,于是急慌慌地捉笔持纸,不到一个时辰,原本以为还有些书法功底的我,却在那些精巧的汉字面前败下阵来。看似简单的这一个个古文字,由于笔划的间架和字形的控制不得法,写出的东西个个东倒西歪,真是辱没了汉字的好名声。
唉!叹出一口气,喝一口泡得正酽的铁观音,稳了心思重新来过。茶始味轻,学艺亦然嘛!茶要泡出色味,先要水热,再要积时,写篆字或许也是一样。照此来看,要将篆字中的一笔一画安排和妥妥贴贴,也需积时而得法,只不过学写篆书,我倒少了茶至酽则转淡的担心。
初雪无踏痕,焚薪秋茶香;
袅袅生巧烟,孱孱着青黄;
杯中无尽意,琴音忆咸阳;
人茶各两便,天山云外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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