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丙戌论诗花满楼的人

发表于-2006年11月26日 清晨7:40评论-10条

丙戌论诗

——读《人间词话》的一点感悟

诗心

我曾请教胞妹,如何学习程序设计,她告诉我,首先要培养程序设计的思维。近日常有文友问我,如何学写古诗,我想告诉大家,首先要培养“诗心”。

《人间词话》载“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这话相当精彩!“翠阜红崖夹岸迎,阻风滋味暂时生。”这是轻视外物的气度;“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是重视外物的情怀。气度与情怀合而为一,就是“诗心”。

不要以为培养诗心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我最喜电视中《童言无忌》的节目,每每惊叹于儿童的妙语,家中幼子也常发此类言谈。他爱懒床,我叫道:“天亮了,快起来!”他迷迷糊糊地嘟囔:“把水彩笔拿来,我把天涂黑了。”他又喜怀抱玩具而眠,我每欲夺走,他总是抱紧大呼:“玩具是我好朋友,我要和它一起睡!”孩童之妙语与王国维之诗论何其相似!

诗心亦即赤子之心,它与生俱来,世人皆有。只不过在成长过程中,有的人泯灭了,有的人被污浊了,有的人则保持完好。一个人若在成年后仍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那他必定是位大诗人。“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说的就是这一道理。所以要想成为诗人,写出好诗,我们要做的其实不是培养诗心,而是要保持诗心或者回归诗心。

保持诗心和回归诗心是两个不同的层次。前者可以成为“诗圣”、“诗仙”,后者却只能成为诗人。不是每个人都具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气度;也不是每个人都具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情怀。但我们却可以通过修炼自己的诗心,达到“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的率真。这是天才与人力的差距,谁也嫉妒不得,奈何不得。“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我们既然不能达到素心无染的境界,那就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来实现诗心的回归了。

两个著名的谒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六祖的慧根无疑是深厚的,就象李杜诗、苏辛词一样,让人无法达其项背,反倒不如后者来得实在也更实用。生活在纷繁芜杂的尘世,有几人能达到“无树”和“无台”的境界呢。但心存明镜,稍落尘埃,即刻拂拭,以恢复其光鉴就足够了。孔子所言“吾日三省吾身。”也是这一道理。可悲的是明镜蒙尘而不觉,心不可鉴物而不知。

乾隆帝一生做诗42613首,《御制诗集》多达434卷,实堪称古今第一高产诗人,然而,他却鲜有佳作。原因还在于其身为帝王旁婺太多,身边又多阿谀之人。政治的诡诈与奉承的言语蒙蔽了他心中的明镜,使之外不可鉴风物,内无法照灵根。诗心既泯,何来好诗?同样帝王出身的李后主,在国破后,创作了大量炳烁后人的名篇。由帝王跌至阶下囚,早没了尊贵与矜持,反倒容易放开性情,抒写心中真实的感受。明镜上的尘埃被拂拭而尽,灵性的光芒洞穿宇宙,正如尼采所言“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这种境界下,想不写出好诗都难呢?

回归诗心就是要体现真性情,真感悟,不发违心之言,不行违心之事,更不可矫揉造作,虚以掩饰。不单做诗,做人亦是如此!

诗胆

琴有琴心,剑有剑胆,诗亦有胆。“诗胆”一词源于何处,我不知晓。记得曾与一前辈师长谈诗,听他说过“诗胆”的理论,当时我未理解,现在领悟了。

前人论诗,无非从格调和意境入手,有格有境方为好诗。“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其无言外之物,弦外之响,终不能与第一流之作者也”。“文文山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远在圣与、叔夏、公谨诸公之上。亦如明初诚意伯词非季迪、孟载诸人所敢望也。”王国维评历代名家词便是从这两方面着力的。“诗胆”不是格调,也不是意境,却与格调、意境紧密相关。那什么是“诗胆”呢?我认为“诗胆”是诗词文字以外的东西,是诗人修为、气质在其作品中的反映,亦即“诗魂”。

同为豪放词泰斗的苏轼和辛弃疾,诗胆却不相同。苏轼以少年天才闻名,一生历尽宦海沉浮,然而由于其佛学修为深厚,于诸般磨难面前,总能保持从容淡定的心态,因此,他的诗词也是豁达和空旷的。辛弃疾出身军旅,立志北伐,报效国家,然壮志难酬,一腔热血只能融于词中,故他的作品有金戈铁马之声,豪气冲腾。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旷和豪分别就是东坡与稼轩的诗胆。要想学做诗,首先学做人,做什么样的人,就会养成什么样的诗胆,写出什么样的诗。

有这样一则小故事:老和尚领着小和尚下山化缘。他们走到河边,见一妇人也欲过河。老和尚将妇人背至对岸放下。小和尚不解,走了很远的路,他终于忍不住问老和尚,出家之人怎么可以背女人过河?老和尚笑曰:“我将那妇人背过河就放下了,你背了这么远的路还是没有放下”。两个人在佛法修为层次上的不同,决定了他们对外部世界理解的不同。老和尚见色而不觉其色,正所谓空中无色。小和尚却只能见色知色而刻意地去避其色。孰优孰劣,一眼而明。“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这句话与上个故事如出一辙。

个人修为上的差距,必然会导致诗胆上的差距,更会导致诗歌创作上的差距。“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办,白、吴优劣,即于此见。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真正的“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

大家做诗之所以不用典故,不用华丽的辞藻,率性而发,真心而言,不单是因为“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更是因为其对个人修为的自信。愈是罗列典故,愈是堆砌华丽的辞藻,便愈暴露才力的不足,愈是讲究章法,虚以掩饰,便愈暴露为人的缺欠。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是也。文品即人品,没有高尚的人品要想写出高尚的作品无异于天方夜谈。

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刘融斋谓“周旨荡而史意贪”。此二语令人解颐。

写了一辈子的诗,最终却被人将诗胆定为“偷”、“荡”、“贪”,这不仅是做诗的失败,更是为人的失败。

意境

文体是相通的,然也有亲疏之分。诗与散文是近亲,纽带就在于意境。我读《荷塘月色》十年后仍能想起那一片荷塘;我读《背影》二十年后,脑海中仍有父亲蹒跚的背影萦绕。当我们神游于古诗词的汪洋大海时,首先想到的往往不是脍炙人口的名句,而是一幅幅感人至深的画卷。我不喜读今人的诗歌和散文,原因就在于鲜有这样深刻的感受。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之所以独绝者在此”意境者,意中之境也,它是一扇由凡入圣之门。无意境诗书于纸上则是纸,书于墙上则是墙,无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有意境就象我们看三维立体画,于文字平面之中暗蕴福地洞天。王国维语“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就是这一道理。有文友问我:“意境与格律孰重要?”答曰:“意境”。有意境而无格律,也得七分诗趣;有格律而无意境则不过一庸人,朽木罢了。

古人造境不外乎以下三种: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境虽过于平直,然登高远望,无遮无拦,妙在深远、旷达。凡造此种境界必以气象取胜,无大胸襟,大豪气难以为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是也,读罢令人神清气爽,胸襟开阔。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境虽有些柔弱,然感触细腻,凄婉动人,妙在情真、意切。凡造此种境界必以性情取胜,无细致的感受,痴迷的情怀难以为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也,读罢令人柔肠百转,缠绵悱恻。

此二种境界易造,古诗词中出现也最多,若论造境之难,之高妙当在第三种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境之妙在于“顿彻”,要入乎物中,又要超然物外,无宇宙间的大智慧而不可得。或许唯“灵性”二字可当之。凡含此境之作必为神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是也。

造境之种类有三,造境之法却只有一个“真”字。“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朱子《清邃阁论诗》谓“古人诗中有句,今人诗更无句,只是一直说将去。这般诗一日作百首也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诗也是一直说将去的,但因其有真性情,故不觉直白,而意境顿生,令人回味无穷。

但要作诗,“真”字不可丢。 

法度

国无法不立,然执法也要遵守一定的尺度,作诗亦是如此。我于作诗诸要素之中拈出“法度”二字,概因其为诸要素之总领,不知法度则其它诸要素皆无从谈起。

法,章法;度,尺度;法度即作诗的章法和尺度。章法易学而尺度难以把握。世上大家多因尺度而胜,知其难而为之,故能学他人之所无以学,得他人之所无从得,而鲜有因章法闻名的。穷精力于章法,无异于工匠,造诣再深厚,不过得一巧匠之名,终难入大家之流。唯美成是个特例。“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延之尝问鲍照:“己与谢灵运优劣?”照曰:“谢五言诗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爱;君诗如铺锦列绣,亦雕绘满眼”。这话到钟嵘《诗品》中就成了“谢诗如芙蓉出水,颜诗如错采镂金”。王国维谓“端己词情深语秀,虽规模不及后主、正中,要在飞卿之上,观昔人颜、谢优劣论可知矣”。

言章法终不如言尺度,以章法取胜,虽可勉强跻入大家之列,然终有遗憾,这不是才气上的差距,学诗道路不同而使然。

对尺度的把握取决于对艺术的理解,对艺术的理解又取决于个人的修为。同样是半杯水,悲观者叹息只剩下半杯水了;乐观者则说还有半杯水。把它放到诗上便产生了风格的不同。“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二人风格不同,但这并不是产生差距的根源,根源在于尺度的把握。“少游以凄婉为美,至其名句‘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凄厉矣。”“永叔以闳约为美,至其名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居要路津,无为守穷贱,坎坷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

人常说“过犹不及”,古人以“花看半开,酒饮微酣。”为最高美之境界,故做情诗不可失其真,言志诗不可失其率,婉约者不可失其骨,豪放者不可失其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就是这一道理。

“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幼安、永叔,尺度的大家,此二人之词不可不学。。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花满楼的人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 编辑点评 ☆
真意点评:

诗心,诗胆,意境与法度。作者的论诗谋篇布局臻于精妙,雄浑豪放意境深邃,技巧娴熟挥洒自如。对诗与词的见解和阐述不同凡响。是一篇难得的论诗佳作。问好作者。

文章评论共[10]个
真意-评论

建议精华。at:2006年11月26日 上午10:23

东方小白-评论

真意啊~此文是不是应该推荐啊~
  【东方小白 回复】:啊~~都提出精华了`~支持! [2006-11-26 10:24:46]at:2006年11月26日 上午10:23

浅草闲阳-评论

嗯,不错!at:2006年11月26日 中午2:31

chen红叶-评论

确实是来学习了一课,问好先生!at:2006年11月26日 下午3:39

轩雨抚梦-评论

问候!!在吉林文学见过老友!at:2006年11月26日 下午3:58

梅岭居士-评论

琴有琴心,剑有剑胆,诗亦有胆at:2006年11月26日 下午6:41

古刹昏鸦-评论

学习并收藏了!at:2006年11月26日 晚上8:33

理闻-评论

欣赏大作!既是老乡就不客气了,既然从古人论,“诗胆”和“诗魂”就给整合一块去了?at:2006年11月27日 凌晨2:37

素素-评论

受益,谢谢。at:2006年11月27日 上午10:06

韩妮-评论

很清晰的诗论,见解独到的地方还是不少。at:2006年11月27日 下午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