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零年初冬的一天黄昏,秋风吹打着丹庭屯萧索的山林,发出“沙啦啦”的响声。在这荒凉的刁庙山,平时就很少有人走路,现在就只有盖周一人了。盖周今早去里头古良圩办事,正急急赶路回家。那时代,日本入侵、匪盗猖狂、社会动荡不安,国民党政治黑暗,中国内忧外患,老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村人外出,一般都趁早回家,不敢走夜路。
盖周从古潭那边爬上刁庙山顶翻过丹庭这边的刁庙坳并往下走了一段,来到景年井之地方,忽然刮起一阵山风,风猛烈地摇拽着一丛山芦苇,发出“唿啦啦”的响声。盖周一边低头走路,一边想着心事,这突如其来的响声使他吓了一跳,他不由自主地朝着离他十来丈远的那丛芦苇望去。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离芦苇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有一大堆白煞煞的东西。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那个地方他非常熟悉,本来不应该有任何白色的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呢?他屏息凝神,仔细观察。他越看心里越发毛,哎呀!那不是两条光光的大腿吗?……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手揉了揉双眼,确认不是眼花,再仔细看看。哎呀!那不是两条光光的手臂?……他决定用力看个彻底明白。噫——,那不是一对硕大的ru*房吗?看到这,他头皮发麻,心头一阵恐惧,他知道那里躺着一具赤luo女尸。
人命关天,这可不得了,他下意识地拔腿就往山下跑。一边跑一边放开喉咙大声喊了起来:“有死人啦!有死人啦!大家快来看呀!在刁庙山上哪……天呀!衣服裤子全被剥光啦!”
屯里的人们正各自归家办晚饭,晚风把各家的炊烟搅乱,绞织在一起。在这些木屋秋风之中,外头谁叫喊什么都被自然的嘈杂声所淹没,谁也听不清楚。他们只听得有人大喊大叫,声音夹带着恐怖的腔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纷纷出门探听。
只听得屯西财主魏原德厉声喝问:“什么死人女尸的?乱嚷嚷什么!……在哪里?”
却说丹庭屯有一个村老叫魏原德,颇有财产和势力,是远近闻名的地主,人称德公,其实无德。他当时年近花甲,身材魁梧,浓眉暴眼,脾气暴烈,吝啬刻薄。生有二男三女,长子盖平,次子盖仪,都在三十多岁。周围村屯土地,几乎全是他家的;高岭平原之田,他占有近百亩之多。真是猪满槽、羊满山、牛成群、马成帮。他是屯中最富裕最有权势的人。屯中之事,他说了算,谁也不敢与他相左。他的两个儿子,仗着其父之威,也是十分霸道的人。
再说德公听见有人“死人”、“女尸”的嚷嚷,又看见盖周从山上狂奔下来,便厉声喝问:“何事惊慌?吵吵闹闹?盖周!你如实道来!”盖周脸色如土,战兢兢,喘吁吁,将所看到的事一五一十地作了回答。站出门口探听的妇女儿童们得知详情后,个个面色如土,惊恐万状,都掩门入内躲了起来。只有胆大的男人们还在论事。
德公听了盖周的报告后,沉思片刻,他忽然大吼一声:“大家听着,这不是好玩的事儿!祸事来了你们懂不懂?天塌下来了你们还以为是瓜棚倒哩!火都烧房子了公羊还在畜栏下与母羊交配呢!你们知道死活吗?”原德这话是倚势训人,其实在当时那种世道,谁都明白这是一桩祸事。官府衙门每日寻思找岔,算计敲榨老百姓钱财,他们唯恐天下不乱。在国民党统治时期,穷人最怕的是打官司,真个是“堂堂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那些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官老爷,成日找岔,极尽敲榨勒索之能事。穷人若吃官司就意味着倾家荡产、妻离子散,这种情况是大家都是耳闻目睹甚至是亲身经历过的。如今这桩从天而降的人命案,谁不怕被嫌疑和受牵连呢。经过德公这么一点拨,全屯顿时鸦雀无声。德公见大家已经害怕,已被他镇住了,于是压低一些嗓门,深沉地说:“今儿这桩事,我也没亲眼见着,但十有八九是真的。大家听着,女尸在我们屯出现,大概是里边的人嫁祸于我们,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让人传给官府知道,我们一屯人谁也摆脱不了干系,谁都有可能被锁了去审问拷打,九死一生,家破人亡。哪怕是冤,也得坐牢受罪。我们这个屯,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古往今来吵闹不休,也曾发生过不少惊天动地之事。但有个理儿,那就是大事来临,一致对外。今事情既然已在我们屯发生,我们得想个万全之策。依我看,从现在起,谁也不能声张,不能让消息漏出山门,人人要守口瓶。”
德公说到这里,略为停顿了一下,思考片刻,又发话了:“等下子,你们几个,盖周、原魁、原集、原纪、盖平、盖仪、盖熙、盖宁等,你们先同盖周再上山去,仔细观察清楚了,派人来告诉我,然后我再作道理”
依德公的威势,谁敢不从,有的人还以有资格参加议事为荣呢。他们这八个人,有的背柴刀,有的拿扁担,有的拿绳子,有的带木棍,悄悄地向出事地点搜索前进,谁能保证不会再发现什么呢?
刁庙山不高,不一会儿工夫,大家都到达了出事地点。盖周年近四十,而且是重来,故不很胆怯,其余人则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小心翼翼地靠近。当他们走到那堆白色的东西时,个个头皮发麻,脸上起鸡皮疙瘩,全凭人多胆壮。但见那:
丰乳肥臀,年龄二十七八;皓齿娥眉,容貌美丽如花;仰面朝天,香魂苦寻爹妈;暴露形骸,浑身一丝不挂;体态丰满,身高五尺上下;雪白肌肤,必生富裕之家;双手下垂,长眠柴制担架;大腿分开,惨遭强盗践踏;衣裤全无,遭劫又被奸杀;面目陌生,更象外地人家。
大家窃窃私语,仔细观察,天尚未黑,周围可看清楚。搜索四周,再无别的可疑迹象和其他遗物。原魁道:“是什么饿贼,搞死了不算,连内裤都劫走了,没良心的!”
“有良心还当强盗?肯定是先杀后搞的,这么大块头。”原集接着话头。
“怎见得?分明是一邦人轮着,不然怎么抬到这里来?”原魁也开口壮胆,因为气氛太沉默了。
“依我看并非凶手们抬到这里,必是里面各屯接力抬到这里,想转嫁于我们屯的”,盖平很有见地地说。
“如果接力的话,尸体早不臭了。”原魁争辩道。
“现在天这么冷,猪肉几天都臭不了”,不知谁补了一句,也有道理。
“依我看这女人的脸形不象是本地人,我们的脸小而多黑,个头也小……”
“你们看,她的脖子有被掐的痕迹,身上多处被抓伤,看样子死了两天都有可能。”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盖平把德公的话都忘了。只听得山下德公大喊:“怎么样呀?干么静悄悄地!?”
原德长子盖平立刻“啊”的一声,对大家说:“我倒忘了,他要我回去说话,要和我商量办法呢。”盖平拔腿奔下山去。因为德公交代过,不能声张,所以盖平并不在山上答话。
盖周他们望着盖平下山,多少有些无主之感。盖周道:“我们也干点事吧,找些野草树叶来盖一盖这个可怜的女人。”大家都觉得有理,一齐动手去了。
却说盖平回到家里,把所见的情景一一描述一番。德公听得愁肠百结,忧容满面,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一边踱一边对盖平说话:“我们屯十几户人家,就数我们家大业大,穷鬼们倒也没有多少顾虑,倘若事发,最不利的要算我们家了。我们得作主,想个万全之计。依我看此女尸可能是北方逃日本来的游民,家人走散了,又遭人暗算毒害,暴尸荒野。里头的人怕事,移尸嫁祸于我们的。”说到此,他又踱步不语。忽然,他深沉严肃而斩钉截铁地说:“转移!我们也学他们,抬走,往外村转移,必须得连夜办事!快!”
“我们抬到哪里去?”盖平不解地问。
“抬到龙赶屯的下刁怀”,他父亲诡秘地小声地说:“那地方是龙赶屯最荒凉的地处,放在那里合适。”
盖平不解,又问:“放在那里之后怎么办?”
原德狡猾地冷笑:“什么怎么办?连货及担架都丢在那里后就偷偷地回来,后面的事龙赶人会去处理的。”
原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见盖平正要吃晚饭,他阻止说:“你先别忙着吃,他们在山上等久了,你得先上山去,把我的话交代清楚,叫他们把那话儿给抬下山来,暂放山脚下,然后叫大家各自回去吃晚饭,待天黑深了,再往外头抬出去!”
盖平得令,立即上山。上得山来,只见一伙人六七个围在一处,小声讨论着德公将如何定夺的问题。
盖周他们正等的心焦,忽见盖平上山来,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起来,争着问:“德公说怎么办?”盖平将其父的主意说了。当时就有几个说得一些话的人发表不同意见。有的说:“就地埋算了,省得抬上抬下的辛苦”;有的说:“抬去丢进我们屯的无底洞里去得了!”盖平立刻打断大家的话,正色道:“我父亲都考虑过了,只有按他说的办才妥当的。埋了?人家问是谁家的新坟,你认了吗?;丢进无底洞?外鬼在我们屯中你就不害怕?再说,万一官府查来,追查尸体,你怎么捞上来给他们呢?说得容易!都别说了!照我父亲说的办!”
众人不再出声,都自觉按计划执行。首先是盖同和原魁抬,抬了一阵,换为盖宁和原纪。天已全黑,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看路不清,步步艰难。他们七八个人,轮流抬着女尸,向外村龙赶屯走去。在那无月的夜晚,在那崎岖的山道,在那阵阵悲号的寒风中,他们趁着微弱的星光,高一步低一步地悄悄的向龙赶屯走去。盖宁突然调侃道:“这媳妇怎么这么沉,肥猪一样。”正说到此处,忽然“哗啦啦”一阵夜风吹来,把覆盖尸体的芭蕉叶掀掉落地,白煞煞的尸体立刻暴露无遗,在后抬着的原纪瞧着就腿发软,他生性怕鬼,大叫:“妈呀,她睁眼看着我呢!”言未了,就栽在地上走不动了,跟着走的人一齐责备他。原集骂道:“窝囊废!平时多讲大话哩,才走一阵子就栽了,假装赖死不成?!”原纪辩道:“你看,是她吓死我了,她刚才睁着眼看着我呢!”
“妈的!她睁眼看你,你多俊啊!瞧你这样子!”原集叽讽道。
众人听得原纪说女尸睁眼的事,都有些胆怯,因为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们又都信鬼,不免有些害怕起来。他们心里都明白,关键在于睁眼的事是真是假。是真,那是闹鬼了,那真是可怕;如果是原纪胡说瞎编,那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于是众人追问原纪,“是真的吗?”;“你真的看见了吗?”;“你可别瞎说的哦”!
在这些人当中,年岁较大,胆子也较大的是原集。他知道这样讨论下去只怕大家都腿软了。若抬不到地方,回去必受原德训责,他在其中,脸上不好过。他在村中的地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不能丢这个脸的。他立即制止众人的说话,“闹什么闹!我们这事是出得声的吗?别听这原纪偷懒胡说,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他能见她开眼!分明瞎说骗人!换一个人抬去,别磨蹭了,赶紧!赶紧!”
盖周接过去抬,把原纪换了下来。这时在前抬着的盖宁见在后的原纪得替换了,心中不乐,叽笑道:“也许她睁开眼看是真的呢!说不定是她看到了害她的仇人呢!”这句话把原纪几乎气死,他气得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众人正在偷笑,突然又一阵狂风吹来,又一次将覆盖尸体的芭蕉叶掀落在地。随着众人“啊!”的惊叹声,两个抬着的人一阵趔趄,担架立刻颠簸,把个女尸移了位了。“好大的风!”众人一边嘀咕,一边跟着担架,在黑暗中摸索前进。
他们艰苦地轮换抬着,好不容易才走到丹庭坳上。众人正要在坳口歇一歇再走,原集严肃地说:“别歇了!不能停留!继续走!”于是,众人继续抬着,向龙赶屯方向抬下坳去。
他们正在艰难地摸黑往下抬去,忽然又起一阵狂风,再次将那芭蕉叶掀落飞走。众人又一阵惊叹,急忙去追那张芭蕉叶。待追得回来正要盖上时,女尸随着担架的颠簸突然伸展双臂,好象要拥抱谁似的。
在后抬着的盖熙见状,吓得掼了担架,把个在前抬着的盖仪几乎仰到压尸。众人不知又生何事,“刷”的一声,全都围了过来。她们见那尸体张开双臂,都吓的哆嗦。这时的原集也觉蹊跷,暗暗思道:这女尸原本是僵硬的,这当儿却又软化了,莫非真的闹鬼不成?不过他不动声色,他要稳住众人的恐惧情绪。他没头没脑叨念道:“你不要急,你安心吧,我们会把你送到安静的地方,你就好好地躺着,不要闹哦,放十二条心,到九泉去找你的祖先吧!”
大家听到原集的这段不着边际的叨念,知道是在跟鬼说话。原先他们疑鬼,被原集训责了,毕竟原集在他们当中是最年长的,见识较多,所以原集一训,他们就不胆寒了。可是现在原集却相信闹鬼,并跟鬼说话,他们就更哆嗦了。原集看透了众人的心思,他决不能让他们半途而废。于是他骂道:“你们这些没出息的,大的三四十岁,小的也十八九岁,都是带着酒壶有肉坨坨的爷儿们,怎么倒怕起一个白胖漂亮的姑娘来了!就算她能站得起来,我们七八个人,倒怕她一个的吗?窝囊包!继续抬走!……”
众人被原集一阵数落,来不及脸红耳热,胆子倒壮了几分,发麻的头皮渐渐恢复了知觉。他们又鼓起劲头,向目的地继续行进……。
经过一夜晚的折腾,他们终于把那具女尸,悄悄地抬到下刁怀这个荒僻的地方,然后又悄悄地回了家。
第二天,龙赶屯的人发现了那具女尸,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也不声张,待到晚上,他们又把它悄悄地抬到龙水屯放了。
第三天,龙水屯的人发现了,也是悄悄地把它送到江渚村。
第四天晚上,江渚村人就把这个来历不明的可怜的女子的尸体,丢进一个地下河的天窗一一“呼啸洞”去了。椐说这个“呼啸洞”是通到东海去的。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谈起此事。五六十年过去了,懂得此事的人全都过世了,这个故事也如烟如尘,早已失传了。
美丽的姑娘啊!你生下来是你父母的宝贝,是你的父母百般呵护你,使你长大成人,你的父母本希望你能象其他人一样,幸福地生活在人间,可是,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里,你与亲人失散,生离死别。你受到野兽的蹂躏,你在绝望中悲惨地离开了人间。
美丽的姑娘啊!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从哪里来的?你的亲人在哪里呢?你的魂魄栖息在哪一棵树上呢?你的魂魄到了东海没有呢?
真个是“愿作太平犬,不作乱世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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