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九月一日中午。
华打了电话说是带上飞儿出去玩吧,要不老呆在家里会很闷的。男孩子嘛,应该多出去野一野才好。
我欣然应允,是有很久没出去了,城市的灯映淡了月亮,城市的夜空惨淡着连星星也没有。城市的白天除了高楼还是高楼,城市的日子是出了这栋楼,便进那栋楼。城市的孩子连和泥巴的奢侈也没有。
轻装上阵。
我的肩上只有相机,我的右手里提了三瓶纯净水,我的左手里牵着一只柔软的小手。
老远就在车站看见等候的华。走近了,哑然失笑,他的手里也是拎着三瓶水,居然连牌子都是一样的。飞儿大笑,说妈妈你还真是笨,也不知换个别的牌子。华也笑,三个人没来由地笑倒在车站。
趟过那条河的时候,已经是隐隐地觉得,今天这一路是不好走的了。
丛生的灌木丛丛林立,尖锐的刺固执地站在每一个脚要到达的地方。平常近乎干涸的小河,潺潺的混浊的水挤成一个又一个纠结的瀑布,单就这走到河对岸的工程,也是蛮浩大的。
我贪婪着拍照,一丛枯叶,一支灿在岩石间的不知名的小花,一树炎辣辣的红叶,标枪样挺立的白桦,鲜艳在丛林中的红桦……所有这一切,都让我心醉神驰。在没有路的丛林里,华艰难着为飞儿趟出一条路来。一会儿跳在河床边缘散布的石头上,一会钻过尖锐的刺丛,一会儿背贴崖壁,一点点挪移过刀削的悬崖,一会要攀爬,一会要稳住心神一点点爬下山崖。每有特别危险处,华得先把飞儿过去,然后再折转身来接我。事后想来,我和飞儿在这危险密布的丛林里上了一趟山,下了一趟山,而华,上山或下山,都是走过两倍的危险与艰难的。
终于,找到了一棵枯死在河床上偏巧横过河面的老树,这里是最窄的河面了,华一趟趟把飞儿和我搬过去。等他自己拎了东西要折回来的时候,水势涨得很大了,那块我们踩着渡河的大石已经被淹没,华站在河对岸笑,然后脱了鞋子袜子在手里拎着,高高在卷起裤脚,一点点趟过冰寒的河。
就这样一路艰难着,终于到半山了,腐叶却越来越厚,走这种路,我们谁都没有以经验,成群成群站在山崖畔的树下,地势看似平缓,可一脚踩下去,就速度被滑开,原来脚下竟然是几近直立的崖壁,被腐叶浸渍百年的崖壁石,非常光滑,人一路就这样直直地滑下去,好不容易攀住一棵横过来的树,伸手抢住,却如灰似碎了,成粉了——那些不知枯死了多少年的老树,竟然就这样披了各种五彩落叶的伪装,以活着的姿态站在深山里了,也不知这一站,是否已经百年了?我们不经意闯进来,它却是触手而断,毫不留情地诱惑着我们拿它当了救赐的武器,它却偏偏就绝情地连根断开,把我们抛弃在千年的腐叶上无所救赐地滚在陡立悬空的山崖上。
华一趟趟趋前探路,再一趟趟折回来渡飞儿,然后还得再折回来渡我。而这一切,若果今日没有整理这几张照片,竟然就没怎么放在心上。那样的艰难与危险里,我竟是丝毫没有留意到,只醉心在镜头后面的世界里,我惊喜着一次又一次按动快门,一次又一次伫立在每一个我认为美妙的风景前久久不肯挪窝。
经历了大概近两个小时的这种挣扎,一面陡峭的巨石嵌套在山崖壁,通体光滑,没有一丁点东西可以作为凭藉,前面攀越的那段山崖,遍布灌木或者各种不知名的树,或大或小,总能找到一个乘手的东西借一把力,手伸出去,能够抓到点什么,心里就踏实些,攀爬的勇气也会增生些。可是这里不同,这面崖壁上没有任何可触手的植物,连一丛草也找不到。能够寻摸得到可以落脚的地方,就只是崖壁五分之三分有一个小小的凹坑,免费够半只前脚掌跪踩进去,华一下一下用手指抠掉小凹坑里积满的淤土,掂量前,比划着——良久,他说,咱们折回去吧?这里太危险了。
一路攀爬上来到石壁前,如今回头计算,大概已经是一大半的路程了。我却从没花半点儿心思在路上,只是心醉着我的风景,只是贪婪地把我眼中的美丽搜罗到相机里。华如此慎重地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还在后面拍一丛突出在崖壁上的松树,层层叠叠的针叶站在刀削斧凿的石壁上,那景观约不亚于黄山的迎客松。
飞儿在叫,“妈妈妈妈,快点,华叔叔要咱们折回去。”
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华虽是文人,但性格里的拗与骨子里的不认输,我是深知于心的。他竟提议要原路返回,可见,的确是有大问题了!
我抓着荆棘丛,搜寻华趟踩出来的痕迹,沿着折断的枯枝,一路赶紧上去。
说老实话,当时的我确是有点想要打退堂鼓的意思,那崖壁是太高了,且陡。飞儿又小,我力量又弱,又没有任何可以凭借的安全措施,就连几瓶水,都挂在上山路口的树上了。要上去,所有危险就全得交托给华了。
我跟他们一样,贴伏在崖壁上,思忖。
飞儿提醒说妈妈你别往下看,会晕的。
这更增加了我的心理负担。第一次认真地朝山下看,只一条细细的白带子似的河在山脚延伸。山太陡了,中间的树呀丛刺呀只是隐隐露出一点尖梢儿。仿佛就是这山就是这样直直地立着,山上是我们,山下只有河,那两个多小时攀登过的山体全被削掉了。别说,还真是悬悬地晕。
平常胆大包天的飞儿也谨慎起来,有点恐慌地探询,“要不,咱们下去吧?”
华望望我,望望飞儿,再望望壁,大概也揣度着我有点不想原路折回,思忖良久,征询着问,“你觉得你可以吗?得有一个人先上去,留一个人在下面,这样才能把飞儿带上去。你先上?不行,太危险!我先上,你留下,然后咱们合力把飞儿弄上去,可是,你怎么办?这一上去就下不来了,也没个落脚的地儿,我怎么帮你?”
我心里也是悬悬的不安,可是,飞儿,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样来自大自然的刁难,我岂能就这样退了?以往所上的山,无不是铺好的台阶,砌好的砖径,这次是绝对不同的!
可是,好不容易上来了,虽然看不到还差多少路才到山顶,可是根据地貌判断,这应当是最未端的障碍了。
一咬牙,上!
华看着我,然后笑。
回头给飞儿安顿好注意事项,自己转身想法子准备要攀登了。
我急急趋前,让华脚踩在我肩膀,然后才可以够得着那个凹坑,他坚决不肯,凭着不知哪里来的韧劲,壁虎似的张开四肢,右脚蹬在旁边突起的另一层崖壁,身体慢慢挪移——终于左脚够着那个小凹坑了!
华在崖壁上方又相出一个落脚的地主,然后背贴崖壁,一寸寸弯下身子,准备要拉飞儿上去。小家伙紧张极了,脚都踩在我的肩膀上了,一只手却紧搂着我的头不肯松开,另一只手在光滑的崖壁上徒劳的摸索——“来,有我呢,别怕!”华大声地鼓励,身子蹲得更低些——如此刀削似的崖壁上,这样是非常危险的!我急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使劲儿一撑,飞儿竟然借这一撑之势站起来了,手在空中乱舞,却差几寸才能够着华伸过来的手,我振起双臂,竟然把飞儿举过了头顶——终于上去了!一头的冷汗才来得及落下,天哪,从没发现飞儿小小的身子竟然是如此之重,举起他的那一刻,我竟是有了夸夫逐日沉香劈山的那种感觉!
那一天,是创造了不少奇迹的。事后想来,我竟然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在怎么样的紧张与危险中攀过那道崖壁的。
只有一个瞬间的心理活动恐怕这一生都是无法忘记的——华悬在半空等待的那只手在眼前了,我却不敢伸手去拉,他贴壁背立的地方没一丝儿凭借,如果我不能够凭自己身体的力量支撑,在整个身体悬空且无法着力的时候伸出手,华将在那一瞬间被我生生地拉下崖壁,崖下是陡削的悬崖绝壁!
那一瞬,我没有伸手!
那一瞬,华的手固执地留在那里,且正一毫米一毫米地再低再低!
或许人体真的是有不少潜能在,最终,我还是上去了,具体上的过程,真的是想不起来了,此刻尽力回忆的时候,脑子竟是一片空白。只有那一只昭展成生命姿态的手,亘古地刻在我生命的版图上。
回程的路,无比的艰难。
原本计划从这面山上去,再从那面山下去,根据记忆,下去的山路应当好走一些的。
可,费尽周折,我们却没找到可以下山的路。天一寸寸地灰了,暮色一点点逼近。如果在一个小时之后,我们还不能够到达山脚下的河畔,整个的夜里,就得乖乖地留在丛林中,冷、饿且不说,刚刚上山时踩在脚下的崖壁与身侧还高高峭拔的崖壁接壈处的狼洞,就够让人恐怖的了。
挫败在几次探路后,华当即立断,必须原路返回!
回程时,最艰难的是找不着来时的路在哪里。到处都是一样的树,一样的刺丛,一样的腐叶,一样的枯枝——就这样一路细细观察,三个人凭着记忆和能够找寻得到的蛛丝马迹,终于在返程的路上了。
走错了,再折返,这样折腾了至少四次。
终于,在最后一缕暮色沉黑的时候,我们站在河边了!
这记,是写在二零零六年十一月十日晨,离当初已经整整七十八天了!
或许是忙,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这个过程在心里一直沉淀,一直沉淀——沉淀到今天,是能够敲出一些字来记述那曾经了。下山的那天晚上,蕹推杯把盏,精心布菜,诚然谢华一路的照应,也为他心爱的妻和飞儿压惊,接风。酒足饭饱了,我也曾想试着记述,玫瑰的茶在杯里舒展着鲜活了生命,开得更艳,轻宁的歌在唱,我,却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今次,竟然不着意间,就敲打了这许多的字下来。那么,就谨以此感谢华吧,感谢你曾伴我走过的路!
也感谢蕹,在我历经险境时他的牵挂担心与那一杯酒的欣然!
2006年11月18日晨于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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