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秦淮，似花非花，似雾非雾。较之杨柳如烟，莺歌燕转，那些女子，那些故事，那些情怀，又怎一个凄美了得？试想，居于秦淮河畔的一个女子，晓妆罢，便终日守在窗前，望空濛烟雨，望渺杳星晴，望无边落木，望天涯霜雪，直到目空肠断，而后随一叶浮萍流进秦淮的凝脂里。

往事如烟过往，岁月如流远逝，秦淮畔多少哀怨情愁，多少兴亡遗恨，想来尽扯起缕缕哀愁。

（一）我觉青山多妩媚，青山觉我亦应如是

想起柳如是，十岁卖入归家院，不懂风月，不懂情愁，却已定格浮萍堤柳。幸受宠于徐佛，于琴棋书画、诗词文采中轻构如梦归宿，且不管怨与愁。

嫁入周府，专宠于周府，见弃于周府。梦终究虚无，归宿太短，来不及回首，顷刻就如泡影幻灭。梦回的视野清澈不再，那虚伪的，残酷的，黑暗的。罢，罢，罢，再度红尘流落，彷徨、影怜之后，挥毫泼墨：“李卫学书称弟子，东方大隐号先生”，是堪比男儿的豪迈激昂。

而强为欢笑，心已厌倦，何处为涯？总以为能把珍爱栖于宋徵舆身上，无奈情郎懦弱，情已尽，握刀斫琴，七弦俱断之声嘹亮，心弦之断谁与知？“人居天地间，实虑在娥眉。得之讵有几，木叶还辞枝。”初恋惨败，写多少飘零孤苦，只怕心字早已成灰。继而，系爱于陈子龙，二载的情长情短，却只能吟一句：“花痕月片，愁头恨尾，临书已是无多泪”，含一腔悲痛而作别。二受挫折，可怜红妆，日暮飘零何所处？

直到钱谦益的出现。一叶轻舟，一次突访，一生归宿。于是，才子佳人，游玩山水之间，互酬诗词歌赋、琴瑟和谐，一如神仙眷侣。只惜好景不长，明朝大势已去，家国飘摇，柳如是苦苦相劝，欲跳池自溺与国同亡，无奈丈夫却嫌水冷，降清入仕。自小以梁红玉自范，质弱杨柳却不让须眉，如何终究无知己？钱谦益降清后，曾彷徨自语寻死，柳如是决然质问“公不死于乙酉，而死于今日，不已晚乎？”

柳如是曾自喻山襻（又名埸花）：“梅花苦寒，兰花伤艳，山襻清而不寒，香而不艳，有淑姬静女之风”。我没有见过此种花儿，或可代之以莲，一生磨难，沦落风尘却高于流俗，心系家国，留下的哀怨夹杂着远香清芳。

（二）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想起陈圆圆，心中是更深的疼痛。与柳如是同是秦淮名妓，同样色艺双绝，或是更胜。文人却总说是她的展颜一笑，加剧了王朝嶙峋背影的颤抖；是她的明眸善睐，污浊了历史尘土飞扬的风云际变。“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没有彩排，没有序幕，她登场，落下一个“红颜祸水”的骂名。而后转身，一个王朝的历史舞台也跟着颓塌。只是，谁解个中情？

天生丽质，聪慧无伦，而圆圆无法阻止姨母将她卖往苏州娼寮，开始堤柳生涯：“堤柳，堤柳，不系东行马首。空余千缕秋霜。凝泪思君断肠。肠断，肠断，又闻催归声唤。”纵然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然堤柳东西往来任攀折，何以系真心？

黄昏，山雨欲来，邂逅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襄（冒辟疆）。一见，情中，如坠万里烟云，万难脱身。入夜，诗酒弹唱。午后，浅斟低酌。醍醐灌顶，是心底荡漾的如痴如醉。更有海誓山盟，无依的堤柳，自以为有坚实的依靠。却难料一纸家书的突兀，硬生生带走情郎，带来翘首企盼的度日如年。当一个艳华流彩的绝代少女倚着江南的如烟杨柳望穿秋水之际，是怎样的思悠悠、恨悠悠。当希望在等待中一点一点被燃尽时，又说什么恨到归时方始休！纵然是千帆过尽，肠断苏州，情郎娶她为妻的誓言已化作缭绕烟云。她更难料等来的，竟是一场殊色被劫的厄运，从此“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展转半年，当冒辟疆归来，同是小楼对月，桃花流水，而佳人却已不再。才子佳人，多少哀怨缠绵，怎敌他，曲终人尽散？

在“侯门歌舞出如花”的环境里，攻下“一唱三叹，轻柔婉折”的昆曲，学成几成绝唱的“高山流水”，然“坐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写一阕《有所思》：“自叹愁多欢少，痴了！底事倩传杯，酒一巡时肠九回。推不开，推不开！”堕落风尘、俯仰随人的华美女子，她多少的哀怨、离愁、悲苦、寂寥，却"推不开，推不开"，只能寄情于这小小一阕词中，而无法见容于世人和世俗。

吴三桂的出现，吴三桂的娇宠，纵然相聚苦短，分飞天涯，可怜了鸿雁锦鳞，而那堤柳生涯，那浮萍岁月，那羁鸟苦楚，终究完结。

然，无法预料的还是接踵而至。崇祯的自缢，李自成的进驻，刘宗敏的掠夺，吴三桂的“冲冠一怒”。当龙城飞将已不在，当胡马已度过了阴山，当“北方钥匙”山海关的关门开启，而后，所谓的红颜祸水，所谓的祸国殃民，所有国破山河在、家亡骨肉疏的痛苦和罪名，都交给这个可怜的女子去背负。

"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一个如花越女，仅仅因为容貌倾城倾国，却要为那些须眉男子所犯下的种种罪孽而背负上千古骂名。即使是严蕊这样敢于表达"待到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的傲骨的青楼女子，对自己的命运，也终只能说一句"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浮萍堤柳尚且不能自料，砸破了豆蔻年华，碾碎了柔弱的希望，陈圆圆又再何堪历史的重压？

“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思悠悠，恨悠悠，爱浓浓，怨浓浓。捧一掬伤心泪，化入汉江碧水之中，水不断，情不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