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数易安极负盛誉的词句,有“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之类。这些皆是愁,却皆是“闲愁”“轻愁”。即令那传颂千古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在我看来,也并非最痛。因为,最痛的,是道不出的。能道出的,至少还不至于撕心裂胆。
易安词,令我读来肝胆俱碎的,只有一首《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此词下阙犹催人泪下: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风雨催衬千行泪,却不是“到黄昏点点滴滴”的梧桐雨,亦不是“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的芭蕉夜雨,而仅仅是微微的风、疏落的雨。真正的痛断肝肠,并不需那些凄风苦雨惊雷滚滚去做陪衬。真正的肺腑之痛,只有自己能懂,那是内伤,伤人于无形,它不会使人立即毙命,它是一种慢性的毒药,慢慢地一点一点在体内发挥作用,时时刻刻绞痛着五脏六腑,那痛是渐渐蔓延的,是与日俱增的,是丝丝缕缕的牵心挂肚的。受了这种伤的人,不会惊天动地捶胸顿足地哀哭。他们是安静的,安静地默默承受着内伤所带来的剧痛,他们目光呆滞、面无表情,他们痛得麻木了,痛得不知道什么是痛了。
易安便是受了这样的伤,在这样轻风细雨的天气,默然独坐,无一语,泪千行。那泪也当是默默流淌的,悄无声息的,一行行,顺面颊滑落,留下一道道泪痕,却不必擦拭,那一行行泪便是她心底一道道伤,伤永不能愈,泪永不能干。雨疏疏斜斜下,泪点点滴滴落。不知雨为何下,也已不知泪为何流,痛到深处,痛本身已成为了痛的理由,痛,也可成为一种习惯。
就这样,泪随雨流,雨伴泪落;就这样,不知坐了多久。
独坐,无人伴。这种孤寂凄寒,不是“柳丝长,桃叶小。深院断无人到。”的春思,也不是“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在扬州。”的叹恨。无人到、无人伴,这不是暂时的无人,而是永久的无人。她的心,永久的空了;她的魂,永久的失了;她的情,永久的断了。无人,人何处?不是“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归来路,已断了,生死隔幽冥。她唯一的知音,舍她去了。更兼国仇家很,朝廷偏安,她欲诉无人,欲哭无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她的伤,无人来抚慰了,她的愁,无人来分担了,她的怒她的愤她的恨,也无人可倾吐了。她连一丝的片刻的慰藉也不能得到了。“肠断与谁同倚?”她四顾茫茫,茫茫失所依。当有多么深刻入骨的痛,才道得出这样凄楚的话语。“一支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她痛得木然了,她痛得错乱了,她看到了她爱的梅,她要送她的知己。但她蓦然惊觉,人已不在了,人间天上无从寄。词至此戛然而止,余韵不绝。
“一支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这不过是轻轻道出,语调轻得宛如一声叹息。我似乎看到了那个憔悴不堪的她,木然地跌坐在了榻上,梅花一支脱手而落,哀怨地斜躺在她的裙边。那梅,已失了存在的意义,只因,它不能被送出了,那个能赏它爱它之人已逝。易安如梅,梅如易安,一般儿憔悴,两处飘零。
我蓦然又想到了易安的令一首词中的一句“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挼残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时”,这也当是南渡后之作,一样是举重若轻。那花蕊,当是她所心爱的,她却挨着时光去“挼”去“捻”去摧残,这是词人内心无边悲苦巨大伤痛的外化。我们大多数人都当有这样的心路,当我们处于极度痛苦,急需找一个发泄点的情形下,所做的反应常常不是能减轻痛苦的举动,而是相反的,一个增加自己内心的痛的行为,而在做这样的行为过程中,我们愈更心痛也愈更自怜却同时在自虐中奇怪的衍生出一种快意。(不知别人如何,但我确实是如此。)所以我一向极赞赏陈颖《人比黄花瘦》中的一个动作——即她的一切希望破灭后,担忧她那亲如骨血的《金石录》流于乱世难于保全,做出了要撕书的举动,但瞬间,却心痛地捧在心头,仰头闭目,悲戚无限。那要撕书的举动,便是她痛到深处所要做出的“一了百了”的一个反应。“挼”花蕊亦然,将美好的事物百般蹂躏的过程,也是她的心渐渐在滴血的过程,但她却不能停止,她竟是在细细品味和“享受”这种痛,她要痛个彻底。那花,也如她,她,也如花,她们一同在遭受着折磨,永无休止的折磨。她在“挼”花的同时,也当是在疯狂地疼惜着那花,但她却无能为力保全它,她处于这样极度的精神错乱矛盾中,行动亦不能完全受理智所支配。相信待那些花被她挼尽萎于尘埃但剩残根落瓣时,她定会痛不自禁,或许会捧起一捧,紧贴胸口,泪落如注。她倾注于花的情感,已非惯常的喜爱,她是将自己的精神与花的精神贯通,她将花比作自己,将自己比作花,同样的生不逢时,同样的历尽坎坷,于是,惺惺相惜同病相怜。
似这般最为深痛的感情,易安皆淡淡道出,没有渲染、没有铺陈、没有用典,也无绮丽的词藻,有的只是一腔热血、一片真情,她用心用血写出的文字,是最震撼人心不过。她的这些话,乍看来,皆寻常语。细体味,却有着极大的杀伤力,含着万般的苦。只有经过磨难的浸泡,才能写得来。
如这样轻描淡写下蕴含着无限沧桑悲凉哀苦的句子,还有“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永遇乐》)她未说愁未道忧,甚至乍看起来,此句颇似自嘲之语,因如今风鬟雾鬓、不修边幅,故而干脆不要出去。又像是一句旷达的自我安慰之语,既然不愿出去,那就听听他人的笑语欢声好了。但实际上,这貌似信手拈来随口说出的词句,却有着千钧的沉重。她已没有了欢笑的心情,欢笑的能力,她的生活,只剩下了凄苦,帘儿下面,听他人欢笑,这是怎样的凄凉怎样的落魄怎样的孤寒,比“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更苦十分。然而这样一句,又与前面的《孤雁儿》是两种风格,这后面,更多的是蕴含一种苍凉感,全词回荡着萧然暮气。
我读易安词,以上所举乃深撼我句。其他的,淡中含愁,平中见奇,但未达到如此伤心境界之句,也有一些。例如“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鹧鸪天》)“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蝶恋花》)这两句的感觉十分像,都是本来她心中愁烦已纷乱如麻,却故为旷达。有一句词恰可为她这种心绪做下诠释,即“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正因愁绪杂乱,无从梳理亦无从表达,故顾左右而言他,假意宽心,故作洒脱。如前一句,词的前半部分已流露出那种抑郁难舒的心绪(寒、霜、苦、酒阑、梦断、凄凉),但后面却转而说“莫负东篱菊蕊黄”,这是对愁闷的刻意回避,亦是自我安慰。但从这句自我安慰中,我们却能读出她隐藏于词句背后的不安和忧伤。为何言“莫负”菊花,因她心中深知那菊花终非长久存于世间之物,虽美好,却终要逝去。于是,她的那句“莫负”,表面看似是“及时行乐”的思想(实际上也确有这样的思想蕴含其中,但“及时行乐”也是为了麻木自己,故而用“醉生梦死”形容似乎倒更恰贴。可“醉生梦死”又似乎太过,所以不如说她要暂时逃避现实,躲到自我构筑的桃源中去,一如“归来”“易安”的寓意。),但她的潜意识层面当是存在着深切的恐慌,她怕美好的事物逝去,她担心着,究竟担心什么,我们可以理解为一切值得担心的——国、家、夫、金石书画、太平生活、安稳日子。她怕了,所以她宁愿时间凝固,一切停滞不前,她要赏菊,趁着菊未谢,趁着较为宁静的生活还未被完全打破,趁着对国家的期望没有全部落空,她要麻醉自己一下。后一句“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是她在上巳节召集亲族团聚而作,但江山已风雨飘摇,人心动荡,家忘人散,岂是“随意杯盘”便能称她“怀抱”的,她怀抱里有多少不甘多少不舍多少凄惨多少寂寥多少愤怨,岂是一旦可化解的。故而,这句,也是她故意为之的豁达。后面,她又轻轻叹道“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人似春将老。”似乎是在劝自己莫插花,又是在劝花儿莫笑人,春将老、人将老,大概也不是表面的春去红颜逝,而是在叹这飘泊的岁月,这没落的王朝。易安在填词的时候,只是随意将所感写出罢了,并不会想到太多,但她的词出卖了她秘密,道出了她的思想,流露了她的心声,她潜意识层的一些秘不示人的想法,甚至或许她都没有明确意识到的一些思维碎片,都在词里有所反应。所以,有的时候,分析作品中所流露的作家的潜意识的确比分析他的意识更有趣也更有意义。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前面提到过的,易安的千古名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喜欢这首词的人不可计数,大家都赞叹她将愁苦写到了极致,但我却对这首词没有什么特别的钟爱。既然易安能大肆渲染吐露心中块垒,就说明她并未愁到痛不可言。这首词在感染力上,在我看来,无论如何也比不得《孤雁儿》和《永遇乐》。陈祖美的观点是此词当为其南渡前作品,这一点上,我亦有同感。虽然这首词的艺术成就相当高,写得亦悲苦万分、百转千回,但这种苦怎么品都觉得与《孤雁儿》《永遇乐》之类的苦不属同一类。不过,陈祖美说这是她婚姻不幸甚至是悲自己不育之作,我实在不敢苟同。抑或,此词也为南渡后作品,但实在应在我所提另外两首之前所做。当时她的处境,当还没有那么不堪。
如此絮絮写了一篇话,杂乱不成章,但确系有感而发。我惊叹于易安的轻描淡写中所蕴含的千万玄机,我叹她后期词作的举重若轻,看似浮言片语的一些词句,却深蕴着易安极大的哀愁和极深的感叹。
本文已被编辑[帘外落花]于2006-11-22 17:32:35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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